《蝉蜕》桃墨公子

3、第三章

　　“先进屋吧。”尤鸦说着自顾自转身将人往廊下领，不过却没沿着石子线走了。

　　刚失明那会朝歌什么都没管他，却默默捞了许多河流里被水冲刷圆润的石子，将村里几条主干道按照步距一颗一颗成线铺上。

　　村里一开始有人阻拦，但凡触及到集体利益，个个都成了斗鸡眼。

　　就在朝歌想暗杀几个人杀鸡儆猴，甚至准备止不住就屠村的时候，还是尤鸦找回理智拿了钱出来安抚下众人。

　　朝歌在逍遥阁时只在阁主一人之下，一应用物皆是精品，叛出血蛊盟后还是任由自己性子过活，要吃好住好用好，但她那次执行“屠尽董门”的任务时，账房给她只支出了二十两银子，她当时不在意，因为她觉得这个任务很简单，可以早去早回，花不了多少钱。

　　所以后来没钱，就没少干缺德事。直到过了两年，尤鸦九岁生辰那日，提了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朝歌莫名脸热，开始略有收敛，再往后就彻底成了个靠双手吃饭的正当人物。

　　所幸两人并不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只顾有饭吃有地儿住就行，反倒不需费力，倒也十分自在。

　　也因此，两人并没什么积蓄。

　　那次铺路用光了家底，而且朝歌气得两天没吃饭，尤鸦才知道原来她是在意自己劳动所得的。不过从那之后她猎回来的野物和采的山珍比以往更多更好了，做的菜也比之前更讲究、更丰盛，说盛宴也不为过。

　　也是从那时起，尤鸦才终于从双目失明的事情里安静了下来。

　　爱姬一路追查至此，适才从村妇口中所得：村中只有一个小尤大夫，也只他一家卖药材。还夸对方医术好，自从两年前对方与姑姑来了村里，平时身体有点不舒服都能请大夫看看，至多拿些粮菜作回礼；不仅不用忍着，就连真病重要去镇上花钱都免了，小尤大夫治病好得快，所以对方十分受村民信任。

　　还特意提醒‘小尤大夫是眼瞎之人’。

　　到了门口一见，暗哑天色，倒一点没遮掩下他，天边还有一线光明，就像一块最上乘的橙色丝绸薄如蝉翼拂在他面上，似乎这一线余光、一点简单的容光映衬，是老天特意留给他的一点眷顾。

　　不是那种惊为天人的模样，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确切长相，只是一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感觉。一个大概的轮廓，双目为白巾所覆，发束起，身材瘦而挺，丝毫没有羸弱之气。

　　此时，满院菜香，爱姬跟在尤鸦身侧而行。一直以来，她只知道主人在暗中关注金梅与朝歌的动向，但这次是主人第一次出手，是以她也是第一次要与朝歌打交道。

　　这些年，众人知道朝歌身边一直带着一个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男子，可任凭怎么查朝歌过往，都没有查出一点关于这男子身份的信息。

　　朝歌叛离血蛊盟难道是为了他？可这些年两人似乎漫无目的在江湖四处辗转。

　　更赫人的猜测是：若蝉蜕是出自他手，难道他要背叛朝歌？这些年他二人相依为命、同生共死，难道……

　　难道他是被朝歌挟持的？这也说得通，为何他们没有通过朝歌叛逃血蛊盟之前的过往查到关于他的线索。

　　当下她随口问道：“不知公子师承何处？”

　　“先父是医者。”

　　爱姬又问：“怎么会跟着姑姑呢？”

　　“唔……”尤鸦似有为难。

　　爱姬本对他身份有所猜测，又看他气质不凡，心中便已有几分偏信，听他似有为难，目光不由一亮。

　　“在下双亲已逝。”尤鸦的声音中并无起伏，就似闲话。

　　爱姬哪能信这么敷衍的理由，语气装出些意外：“抱歉。”

　　走到堂屋门口，爱姬停下，目光偏向廊下堆积的药材。尤鸦进屋摸索着点亮油灯，又出来招呼：“药材都在此处，客官随意挑吧。”

　　爱姬闻言目光一挑，朝他看去，当下心中一悸——

　　只见他双手捧灯在胸前，棱角分明的脸上被白条覆上的双目简直能摄魂。

　　自己是瞎子，却替别人照亮。

　　等缓过神来，又暗中一叹：看着轮廓，分明还是个少年。

　　尤鸦只作不觉，任爱姬的目光黏在自己脸上：“不知客官怎么称呼？”

　　爱姬有些自责自己的出神，但她快速敛下情绪，语气也平常：“别的都好，就这样蝉蜕……不够好。”

　　适才院子里铺开的药材都普通，这廊下的她粗略一看没看出什么需要在意的，时间不多，所以重点还是那样蝉蜕。

　　“怎么不够好？”厨房内靠窗的朝歌突然接声。

　　爱姬从刚才就感觉到一道盯在背上的目光，未觉特别的压力，即便对方出声叫她，她都没感觉，可就在她下意识要回头时，却生出一股生猛的直觉——

　　她直觉背后之人就是朝歌。

　　转过头，真正看见那张脸，爱姬还是不自控地惊得呼吸凝滞了一会。

　　少女的面庞，邪魔的灵魂，一双眼似乎可以吞没世间一切。

　　她必是朝歌无疑。

　　“无妨，这些药材我都收了。”爱姬下意识回应，却有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并且逃避地将目光移回尤鸦脸上。当下她不敢再久留。

　　咫尺之间，尤鸦能通过一个人的呼吸辨别出一些情绪，此刻女子的呼吸变化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头朝歌并未追究，点点头：“多少钱？”

　　爱姬努力镇定，略作思索：“刚才听那村妇说此前有人来收是充作贡品，价格自然会高些，在下却只是经营一家小医馆，恐怕给不了那么高的价格。也不一一算了，在下冒昧按当下市价预估，我出……十两银子。”

　　其实这堆药材里并非全是平常之物，屠牛村附近大山多，里面虽险却有许多天材地宝、珍奇野兽，平常附近村户也上山打猎采野味。

　　朝歌原本平日会躲进山里练蛊，便自寻一处难找的山洞做了自己的洞府，里面专门分了一块存放炼蛊所需药材的地方当库房。

　　她采药时往往顺手也会带些回来给尤鸦，原本都是些真正贵重难见的，尤鸦说惹眼不要，后来便只带回一些虽然贵重却市上有价能买的。

　　爱姬的出价，比起说买，不如说抢。

　　从这些年金梅与朝歌打的交道来说，朝歌情绪起伏不定，也并不怕泄露行踪，没人能准确把握住她为啥就突然犯浑了。

　　而最简单最幼稚的刺激，往往最容易令大人物绷不住情绪，一时冲动。

　　所以爱姬这是壮着胆子故意惹怒朝歌，进行试探。以朝歌这种大人物的眼力，不必刻意掩藏，要想真正了解对方，得到再多关于她的消息都不如真正地交锋一下，不必犹豫。

　　而且她还想若对方出手，面前这位少年会怎么做呢？他出卖朝歌，到底是为什么？

　　却见朝歌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再点了点头：“成交，明儿你来装带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爱姬突然就觉得自己有点傻：也是，这种大人物岂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既然不在意，她的试探不过是一句空话。

　　她再往尤鸦脸上扫了一眼，然后两指从腰间捏出一块碎星子：“没想到二位做生意也这么痛快，这是一钱定金，明日我定携款而来。”

　　尤鸦闻言摊开手掌接过碎银：“客官慢走，不送。”

　　见爱姬提步离开，朝歌这才端上菜往堂屋走。

　　摆好桌，二人坐定，朝歌有些抱怨道：“再不走，菜都要凉了。”

　　尤鸦轻嗅空气，语气愉悦：“好香的松鼠鳜鱼。”

　　两人静静吃着饭，也不算静静，朝歌饿了一天，吃得大口吞得大口，但动作却还是安静有度的。尤鸦却始终是谦谦公子，好像从来没产生过饿意。

　　两人吃相一向很好。

　　好容易压下饥饿感，朝歌才无语道：“装不知道，比装知道，还难。”

　　尤鸦咽下口中饭菜，应道：“她来了，说明我们的计成了。”

　　原来从金梅拿蝉蜕找到谈尽鹤开始，就是他们与金梅合作的一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