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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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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算来,朝歌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十年来,她为躲避追捕,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一个地方过活,且会换用不同的脸面。她所捏之脸都是按照自己喜好而来,最后捏出来的无一不是少女模样。
其中有她最喜欢的一张,面色可谓黑中带白,尤其是眼窝漆黑一片,跟饿了许久没吃饭、困了许久没睡觉那种一样。
可惜她的规矩是同一张脸不能用第二次。
她还曾苦恼过,一种红粉妖孽的欲气面皮、一种雌雄莫辨的英气五官,她怎么也做不好,骨相皮相怎么调都调不出相应的韵味。
所以,尽管她换的面皮花红百样,就是到底没有彻底让她自己动心的一样。
她不知道,除却天生之相,心境气质阅历更为影响人之观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经历,她目前手下所成之相,其实无一不是自己心境投射。
她若要拿捏别种样貌之精髓,尤其是那种世俗之欲、凡相之莫辨,尚需经历不说,更需慧根呢。
好歹她后来释怀,唯有一叹:都怪当年学艺不精。
而今她也不叫朝歌,村中人叫她尤姑,皆不知她真名。
不多时,朝歌至一户院落,推门而入。且见青瓦之下,几间陋室,不大不小的院坝由平整的青石铺设,然而上面却有一些奇怪的圆润石子,大约一步一个,连成一些线。地上纤尘不染,唯有落花点缀。院墙脚边摆立一些架子,上面是簸箕晾晒的各色药材。
因院外有一棵梨木,还搭了半枝进院内,此时花开正好。
是以,若有人路过,便能闻到一股梨花与药材的混合味道。
朝歌径直朝左数第一间屋子走去,依稀能听屋内不断有东西打翻的声音,细细听还夹杂着隐忍的呜咽声。
待她一把推开门,果然见一地狼藉中混着一个着雅青内衫的男子,男子双目之上覆一条白巾,但上面却有两个可怖的血洞,此刻血水顺着脸庞而流,看不出原本面容,只觉皮肤很白,而他胸前也尽是斑驳血迹。
他因脚步轻浮而趔趄不止,唯有十指弯曲用力,看起来想碰自己的眼睛却又不敢碰。又因痛苦而发出低吟的嘶哑声。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就像贴了薄薄一层皮血的枯爪,此刻青紫相间的血管爆起,尤其明显。
朝歌的突然出现,令男子猛地抬起下巴,呼吸陡然加重,这是一种对峙状态。
明明瘦骨嶙峋,却就像有庞大的力量隐忍不发的猛兽幼崽,生怕他就要伸出尖爪、露出尖牙将人扯碎。
此人名叫尤鸦,年纪比朝歌小四岁,十年间朝歌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两人以“姑侄”相称,同吃同住、一同辗转各地逃亡同生共死,从未分开过。
朝歌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出声却听不出什么起伏:“看来这次失败的教训很严重。”
说着她朝尤鸦走去。尤鸦所中蛊毒名为牵丝蛊,是朝歌的独门秘蛊,中蛊之人以双目为祭,生死与下蛊之人绑定,若一方死,另一方则心爆而亡。且中蛊之人需定期服用克制蛊毒的药,否则也会从眼睛开始,全身腐烂至死。
即便是朝歌本人,也无真正解法,唯有一换心之策,即“用下蛊之人的心,换下中蛊之人的心”,这样中蛊之人解蛊,而下蛊之人可自想办法与蛊毒对抗,直到不能对抗,则独死。
此策稍有意外,两人皆不可活。
说到底,此蛊无解,最终不过是一人死,还是二人死的区别。
若不解,中蛊之人会从双眼开始腐烂,再失其他四感,最后整个躯壳都不能动,变成一个活死人,想自杀都不能,唯有等下蛊之人死的那天,再心爆而亡。
尤鸦本是千金之道的天才。又因医蛊同源,朝歌授他蛊术,他学起来更是没有任何阻碍。不过她知道,他很讨厌蛊,而且如今他的医术已差不多能与她的蛊术抗衡。
所以一年前,明知他会失败,朝歌还是逼迫他炼蚕丝蛊,结果不出所料,尤鸦遭反噬而自中其蛊。这样,他依然在她手心。
最初的痛苦过去后,尤鸦拒绝朝歌的控毒药,开始为自救而不断试药,不止是想要自己控制蛊毒,更想彻底解毒,使此蛊之害止于‘双目失明’。不过下毒容易解毒难,试药十有九败,往往适得其反,毒上加毒。
这次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失败罢了。
尤鸦想要找回一些体面,摸索到早已不在原位的椅子,扶正之后靠坐上去。但他的身体不住地在颤抖,根本坐不稳。接着蓄力出声:“别过来,别管我!”
声线却意外地平稳,似乎他造成一身可怖刺目血迹的眼伤并无痛楚。
朝歌距他只剩一步,闻言却还是驻足而停。
“你不是很清楚吗?不管多少次,我都看不惯你自轻自贱的样子。”她微微一叹,语气似长者对晚辈的心疼无奈。说着她蹲下身子,下巴微微抬起,仰视尤鸦:“我不管你你会死,你死了,我怎么办?”然后伸手想要触碰对方的手背。
“那你就一起死好了。”气息微弱,却可谓掷地有声。
这种话朝歌已经听过千百遍,她手顿在半空,然后收回摸向腰间,接着拿出一只像蚕的胖乎乎的蛊虫来,放在眼前盯看着。
“真对不住,有我在,你死不了。”显然她只当对方说的是赌气话,回应似有不屑:“还是让我来试试这只新炼的蛊,说不定这次能解了蚕丝蛊。”
朝歌的进阶之路,便是一次一次打败自己。十年前她已炼成蚕丝蛊,这十年来,她一直在尝试炼成克制它的新蛊。
尤鸦脸上一僵,但只有一瞬,接着他如风一般猛地卷向门口想要逃跑。
朝歌目光毫无波澜,回头便看见摔倒在地的尤鸦,他依旧不死心地挣扎向门口,实在太执着。
朝歌干脆也爬过去,然后不费丝毫之力从他背后将他压制在身下,再伸臂抬起他的下巴,垂眸,从上往下看他:“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尤鸦的眼眶中还在渗出血水,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从朝歌触碰到他那刻,他就像已经失去了本能的反抗能力,任朝歌摆布。
这咫尺之间的呼吸交错,让他无法自控地颤抖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也无法自抑,他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朝歌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她足够冷静,只是将蛊虫放到尤鸦的颈项处,任它一口咬破锁骨间的小窝,然后钻入血肉。
她再翻手点穴,逐步封住其奇经八脉,需引导蛊虫一路从脖子、脸、最后钻到眼睛。看似简单的手法,实则耗费巨大心力。蛊虫行动路线稍有偏颇,尤鸦就非死即残。
朝歌的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呼吸也愈发不畅。
尤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僵直。
一切都在按照朝歌预想发展,于是在尤鸦神志将熄之前,她略松一口气道:“我知道,你还没有接受现实。”
这时,尤鸦在混沌中下意识说道:“姑姑……我冷。”
朝歌“哦”了一声,她当然知道他冷,她自己的蛊。又道:“睡会吧,很快就会好了。”
蛊虫已引到位,朝歌将尤鸦翻身至正面平躺,然后盘膝打坐,曲起左手无名指,齿破中指指头,血点额心,开始施法。
至日头沉落,朝歌收功,此时眼底与嘴唇皆呈青紫色,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她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神色开始和缓。
这次施法时间比以往都久,用了整整四个时辰,以往最多两个半时辰。这也意味着,这次的毒比以往要深很多,她也险些不得法。
此时尤鸦脸上、身上的血渍都已干涸,明明是斑驳陆离的样子却透露出十足的无害。朝歌盯着他看,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然后将他揽入怀中。余晖昏黄的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
她闭上眼,似乎在贪恋这一时的平静。
随着腕间银铃震动,怀里的人重新有了生机,每当此时,朝歌都觉得弥足珍惜,就像是原本丢失且无法再找回的最宝贵的东西,失而复得。
尤鸦的五感渐渐回归,气息也如常人平稳的节奏,他手指动了动,神智清明:“姑姑。”这一声,与此前的他判若两人,没有留下一丝痛苦或隐忍的痕迹。
朝歌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平静,不是那种冰冷,而是他就在眼前,但你知道,彼此的心隔着千万里。每每这种时候,她就有一种从噩梦中骤然抽离的感觉,脑袋一片空白,梦里的真实感顷刻荡然无存,化为虚无。
她即刻松开他,然后轻扶一把,两人一同起身。
只是这样一小会的沉默之后,朝歌语气如常:“你稍坐下,我去给你烧水。”
尤鸦嗓子尤其干枯,便没有说话。
走了两步后,朝歌顿住:“其实我很期待你能试出真正的解药,那样我也能靠它练成更厉害的蛊。唔,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等尤鸦回应,她推开门,风带着梨花清香吹进屋子。待回身将门关上,也将他的身影一同掩下。
尤鸦恍然感觉到了光的存在。他的脚步尚且虚浮,走两步跌坐在椅子上,他伸手感受到黄昏,上半身隐在阴影中。
过了会,朝歌将浴桶灌满并滴上花露,且给尤鸦备好干净衣裳,便去做饭了。姑侄二人又回到最寻常不过的岁月。
屋内,尤鸦褪下衣衫,骨骼清晰,皮肤白皙,他先简单冲洗了脸上血迹,然后沉入浴桶。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他无来由地开始想象此时村落之景,大多人家都开始做晚饭,四处炊烟袅袅。这是农忙时节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候,各处闲话家常、孩童逗趣。
这是自他失明以来,脑子里第一次出现画面。
沐浴后换上干净衣衫,夜色也已来袭,厨房内是朝歌做饭的动静,尤鸦从浴室走出,到廊下院坝中顺石子线而行,收起药材来。
却听两道脚步声渐近至门口,果不其然,六婶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尤大夫,尤姑可在?又有人来收药材了!”
家里做大夫的是尤鸦,做主的人却是长辈身份的朝歌。
想是朝歌听见了,听她在屋内喊道:“跟小鸦说就行。”
“客官这边请。”六婶便领人走到尤鸦跟前,解释道:“小尤大夫,你家的药材生意刚才我都跟这位客官说了,那你招呼着,我回家做饭了。”话音未落,脚尖却已转向门口。村里来往更随意,也没什么讲究。
易容后五官平平扮成客商的爱姬与尤鸦两两对立,在尤鸦的眼睛上略停留一会后,开口问道:“小尤大夫眼睛不方便,想必采这些药材很不容易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