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梦录》龙章

2、夜薇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绿意从解冻的泥土里苏生了。苏格兰的小镇上到处洋溢着春日明媚的气息，丝毫不夸张的说,克莱德河河水里都是花的香甜。这弥漫了整个春天的芬芳则要归功伽蓝爵士了。伽蓝爵士是这个小镇上唯一的爵士，他的华厦可真是堂皇极了，光是为了他的夫人建的花圃便绵延几千公亩。据说这一切都是陷入爱河的爵士当初为了向如今的夫人求婚而修建的。不过嘛，夫人对爵士倒是半点情爱之意也没有。夫人出身名门，心知爱情此生与己无缘。当看到伽蓝爵士的痴情也不免感动了。感动归感动，夫人终觉对爵士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两人结婚后，爵士被爱情冲昏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了。
　　爵士不满意夫人冷冷清清的态度，就是这专为她修建的费尽心力的花圃，她也不常去。爵士绞尽脑汁想让夫人爱上自己，但终未能如愿。有些事如何能强求得了呢。几年后爵士开始跟一些风尘女子牵连不清。常常宿醉不回府邸，回到家自然免不了与夫人争执了。此时夫人与爵士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孩子，夫人最后也不愿再与爵士多言，如果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那她对他们的孩子的爱也是有限的，于是索性将孩子也推给仆人照顾了。那可怜的孩子也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日子才能和冷漠的母亲见上一面。
　　今日是不寻常的，刚好是伽蓝爵士与夫人成婚的第十五年。如今伽蓝爵士的风流早是路人皆知了，而他的夫人呢？小镇上的人已经想不起来当年让万千妙龄少女羡慕不已的伽蓝夫人是什么模样了。爵士为了夫人所谋划的花圃倒是成了这个小镇最惹人瞩目的风景，站在远处的高山之上俯瞰这个小镇，整个花圃就好像是一幅画卷，实在是妙不可言。只可惜这花圃倒成了爵士的伤心事，所以这么些年他是不曾去的。
　　在这个阳光最为温暖，空气最甜美的日子里，花圃里却空荡荡的，只有零星的几个花匠。蜂蝶在空中翩飞，这些妍妍的花儿倒也不至孤单。当夜晚来临，月上枝头，花儿们都敛起了笑靥，沉沉睡去了。爵士夫人的窗子却还亮着，正对花圃的亭子旁边有一朵蔷薇在夜的微风中摇曳。夜晚的花圃中可真是寂静啊！一个少年这么说道。“咦，这里居然还有一朵盛放的花儿。真奇怪！一朵黑色的蔷薇”夜薇听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便扭过头想看看是哪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她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沉浸在一片月光中，“啊！他可真是讨人喜欢。忧郁的眼睛水灵灵的，精致的五官还带着些坚毅的神情。就仿佛前辈们常常提起的爵士一样！只是这孩子的脸色不太好，白的让人心疼。”在冷清的月色中，少年的轮廓显得格外消瘦。夜薇姑娘也不免对他多了些惺惺之情。
　　少年望向母亲的窗口，紧锁着眉头，眼中有一些夜薇难以解读的情感。夜薇从他绸缪的眉宇间仿佛看到了春天的衣襟。她不禁说了声“嘿！”但小男孩好似没有听见仍旧怔怔的望着那夜夜通明的窗。我可真是个傻瓜。他怎么能听见我说话呢，如果他能听见我说话该多好。夜薇姑娘看着这小男孩如此可怜的模样，不免想要给他一些慰藉。终究是不可行的。
　　就这么的，小男孩坐了近一个时辰，一言不发的坐着。说是神游天际，说是忧思难平，毋宁说是想念许久不见的母亲了罢。然后小男孩起身离开了，夜薇看着他走在星空之下如此寂寥的身影也同有了几分伤感。无端的坏了人家心情。夜薇姑娘嗔怪道。
　　第二天暮色四合之际夜薇姑娘就迫不及待的盛开了，气色看起来也更好了。明明才见过一面就在等他来似得，可真是糟糕。夜薇姑娘也不免感到羞惭。只是因为夜晚不曾有人来这里吧——至少在我来到这里的春天是如此。所以不过是有些在意而已。这个借口真不赖，夜薇心宽多了。
　　可是这一夜小伯爵没有来，夜薇等了很久，甚至有些气恼了。这么棒的夜晚，独属我一人的璀璨，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扰乱了。夜薇决定忘记昨天夜晚的小插曲。
　　白天夜薇沉沉睡去了，也无有人扰她安眠。她薄薄的唇勾勒的嘴角带着些笑意，想必是个美梦吧。夜晚如期而至，夜薇还在梦乡流连，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如此熟悉，就好像是从自己心中呢喃一般的，“为什么他们不相爱呢？”“可能我生来就注定了不快乐”她睁开眼看见小男孩对着自己自说自话。小男孩继续说着，夜薇姑娘却全然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者是人的感情过于复杂了。她痴痴的将头垂倒，仿佛受到了他的感染似的，情绪氤氲了起来。
　　多么让人着迷的小可爱啊。夜薇姑娘看着他凝重的深情不觉有些好笑。人啊，总是为这些无聊的事端困扰。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夜晚。夜薇姑娘不知道的是，生命并不都是如她一般，只拥有一个春天。
　　小少年转过来看着夜薇，不禁拿指尖戳她的脸庞。“喂！你弄疼我了。”少年满脸戏谑，“你可真是奇怪，偏偏要在夜里盛放。没有阳光也没关系吗？”“我觉得在黑夜中的人是你才对。”“我这样和一朵蔷薇说话的样子肯定很傻。”“你那莫名的悲伤才是真的傻气哩。”
　　月亮很快就厌倦了他俩牛头不对马嘴的对白，藏进乌云的褶皱中了，细碎的鳞辉从深厚的云层中洒落。小男孩觉得要下雨了，对夜薇道了声晚安就匆匆离开了。夜薇也敛了芳容，把头深深的埋在绿叶中了。
　　之后的几天，夜薇一直早早的等着小男孩，想听听小男孩说说关于人的故事。但是他仿佛昨宵凉梦，消隐无踪了。或者是因为四月的廉纤吧。这梅雨也真是教人烦闷，夜凉如水，找不到星的月亮在空中孤零零的叹息，身侧笼着朦胧的光晕。
　　今日是四月二十五，小男孩已经三天没有来了。夜薇姑娘立着脚尖看向小男孩来的地方。心中陡生了别的情愫，再也没有以往那些恬适的心绪了。她渐渐明白了何谓牵挂。
　　天又下起了雨，夜薇垂着头，泪水涔涔。唉，我只有这么短暂的光阴，心里却满是哀伤。早知道，，，。这么想着，一片阴影笼了过来。夜薇抬头看见小男孩撑一把伞坐在她身侧。夜薇心里忽然又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而充满了感动。
　　乌云渐渐消退了，月光打在小少年脸上。彰显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大理石的台阶和长凳也因为疏于打理而生了青苔。风吹过来，凉飕飕的。夜薇不禁颤抖了。小少年坐在满是潮气的长凳上，开始漫长的沉默。一定是潮湿的空气让人沉闷，不多时小少年便离开了，他甚至都没看夜薇一眼。这算什么呢？夜薇开始重新省视心中的情感。难道我只是他移情的对象么？无关紧要的一个。夜薇姑娘的心凉透了，比夜的凉露还要凉。好好享受余下的时光吧！夜薇在心底暗暗做了决定。忘记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更何况是个薄情的人。
　　可是第二天暮色迟迟之际，夜薇就装点好了自己。如果想一个人成了习惯，那么就只能缴械投降了吧。四月的第八天，他没来。夜薇姑娘用身上的棘刺在自己的叶子上刺了两个豁口。四月的第九天，他没来。夜薇姑娘叶子上已经有了好些豁口了，整整齐齐的排在叶子的两边。原来这棘刺不只能伤害爱她的，想得到她的人呢。
　　第十天，正当夜薇姑娘打算在身上再做点修饰，看到小男孩来了。小男孩一眼便看到她的叶子的伤痕，不过在他眼里并不认为这是伤痕，反而想仔细看看这新奇的改变。当他把手伸过去时，夜薇狠狠的用棘刺刺伤了他。夜薇感到心里的愤懑少了许多，但悲伤却如涨潮的海一样，不断的拍击着她脆弱的心。阴郁的天空下起了大雨。他一定是要走了，在我短暂的花期，这或许便是最后一面了。
　　但是小男孩没有离开，好像也不在意被她刺伤似的。张开双臂，仰面在雨中久久伫立。小男孩的脸上，那表情，像是笑意。他向下抿着嘴角，阖着眼帘，眉头展的很开。雨水涔涔的从两颊滑落。
　　他在潇潇的雨中对夜薇喊着，如果我是你该多好啊。这雨幕沉沉的向这夜薇压去，花容残缺了，叶也零落了。夜薇此刻却希望自己可以是一个人。那样就可以永远陪着他了。可是有些事无论多么渴盼，终究不过是虚妄的痴想罢了
　　此后的几天，孤独愈来愈明显的侵扰着夜薇。她感到飘摇不定，昔日的梦想也失尽了颜色。雨季就要来了，她就要被一场大雨埋葬了。她愈来愈惴惴不安，这焦虑让她头脑昏沉，日日失眠。
　　与小男孩相逢的第十三天，五月一日的清晨，阳光有些刺眼，风中虽然还保有春的微醺，却也不免辛辣起来。盛夏就要来了。花圃中多了些匆匆的仆人，她们匆匆而过，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嘴里仍嘀嘀咕咕的，“小少爷昨夜夭折了！”“欸,我也听到了些风声，总是不愿相信。”“如今爵士也不知所踪，该如何是好？”
　　夜薇听着这些讯息，整个的如在梦。如此突兀的别离来的让她没有一点防备，谁曾想她竟一语成谶。永远，不能，相见了。
　　夜晚很快来临，夜薇还埋着暗红的面庞，今天的花圃可真是行人往来不绝，三俩个仆从神色慌张的疾行而过，“你知道吗，几个仆人刚从克莱德河中捞出了爵士的尸身”“怎么能不知道呢？镇上已传遍了”“爵士死了，小少爷也夭折了。这府邸恐怕也将覆灭。”“欸，不要这样说。你我只管尽忠。”
　　夜薇对于爵士之死倒是浑不在意，“我只有一个春天，不是么”。
　　起风了，整个世界仿佛沉在海底，落叶在天空中勾勒出寂寥的弧线。白色的闪电撕裂了黑暗，然后黑暗又把所有的地方填满。寂寂了很久，闪电开始舞动，黄豆大的雨点洒了下来。隐隐的，夜薇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好似一切皆是梦幻。梦醒了，她就会在月下再度等着她的男孩。再聊一些不相干的话题。然后在一片温暖的夕阳中静静的死去。她是这么想着，这么希望着的。至少。
　　六点的时辰，熹微的阳光打了下来。一切都好像没什么改变。那些花儿还静静的开着，五月的雏菊不起眼的悄悄盛开了。热情的蜂蝶仍在蹁跹。非要说一场大雨带来的改变的话，地上不过多了些水洼，一些花瓣飘在上面。人际未至，所以还算干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少了一个同伴，一朵暗红的蔷薇。那些暗红的花瓣在水洼倒映的蓝天中飘着，好像就要融化进蓝天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