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梦录》龙章

1、红叶

　　昭和□□年秋，战争刚结束不久，日本的经济十分萧条。许多人被迫放弃自在的农耕生活进城工作，久木也是泱泱大军的一员。不同的是，他总是带着浓重的女气，我想这是因为他父亲在他年幼时便死去的缘故吧。也有些不规矩的，形容猥琐的大叔在拥挤的列车车厢里趁乱掐他的屁股，然后嗤笑：“什么嘛，男孩子也不让摸？”这时他总是低眸不语。繁重的工作让久木感到身心俱疲，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也让他无所适从。
　　清晨六点，久木从寄宿的地方赶上电车，熙熙攘攘的人群你推我攘，久木一头栽进一个身着褐色大衣的男子怀里，抬头看了一眼，立马又低下了头。上了电车还是一如往常，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这样繁重的工作下，还保有这些恶趣味，更有甚者扬言要尝尝他鲜艳的唇是什么滋味。久木怯懦到不会反抗，只能任人欺辱，身上被这些家伙摸来摸去，一旁的男子看不过去了，上前抓住一个大叔的手腕喝道：“够了吧！”那些不善之辈不知为何，只是赔笑。这男子正是那个身着褐色大衣的男子，身姿魁梧，面目俊朗，说多英俊也谈不上，却有十分的男子气概，像是母亲口中的父亲。久木感激的望着他，车厢后面躁动起来。这男子瞥了一眼后面伸手便拉住久木的手跑到另一列车厢，在后面的位置坐下，对久木说道：“烦劳你帮我一帮，不要让她发现我。”言语间，一个妙龄少女推开人群向这边走来。身旁的那家伙也不说话，见势一头扑进久木两腿间。待那少女走后才起身道谢，久木腼腆道：“谢我什么，我才是真要谢谢你呢。为方才的事。”那男子也不知听不听到，自顾自说：“刚才这女孩啊，其实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我家与她家是世交，年幼时候只当她是妹妹，现在忽然的便要我与她成婚。任谁也没办法马上接受吧。”男子看了久木一眼，见久木有点同情的意思，才继续说：“于是啊，我从家里逃了出来，你明白的吧。我需要一个住处，最好是能马上入住的那种。”久木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哦哦，失礼了。我是秋野。”“啊，我叫久木。”秋野期盼的看着他，久木熬不过了,“不然你先来我的住处再做打算吧。”秋野拉起久木的手“那就太感谢了。”久木把手抽了回去。
　　这秋野倒像是赖上他一般，再没搬出去。这都是后话了。久木渐渐了解到，秋野是一家家族企业董事长的独子，而那个叫稲尾律子的未婚妻则是另一家家族企业董事长的独女。久木觉得，以秋野那种张扬自我的行事风格来说，他离家出走的初衷说是没办法忽然接受与青梅竹马成婚，其实更像是反抗被安排的一切。不过，自从秋野来，生活条件倒是好了许多。秋野在家族企业的部长自然是不能再当了。在一家小公司做了个小职员，好在有些积蓄，生活倒还过的滋润。
　　稲尾律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两个星期不到便被她寻到所在了。在四层高的居民楼下，撞着刚出来的秋野和久木。秋野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啊呀，被你找到了。”律子带着满腔的愤懑责问：“你这么出走了，教外人怎么看我？难道这些年你不知道我的心意吗？难道你真的仅仅把我当一个妹妹吗？”秋野没有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律子也会这么咄咄逼人，但他不想回去，不想面对那些尔虞我诈，更不想当父亲的傀儡。“我们这样相熟了。你很清楚我的志趣。何必再多言！”律子恨恨的看了秋野一眼，又看了久木一眼，幽怨的说了句：“我还会再来的。”便扭头离开了。久木看着稲尾律子的背影问秋野“你真的不喜欢她吗？她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好女孩。还是说，，，”秋野不搭话。
　　此后，律子常常带着餐笼来，里面是自己做的点心，不再带着那么些怨气。彼此相处的还算愉快。秋野最担心的还是她把自己的所在告诉别人，尤其是自己的父亲。所以常常试探她，告诫她。总是久木从中斡旋，律子和久木也就成了不错的朋友,律子偶尔还会教久木做做糕点，久木也很乐意学这些。他们一起做糕点的样子，分明是好姐妹嘛。
　　然而生活不会这么一帆风顺，久木这种软弱的样子，总免不了受人欺辱。秋野早把久木当家人对待了，看到久木被人占便宜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总要去找人理论，遇见识得真面目的倒还好说，若有不长眼的，只好用拳头讲话。秋野个性孤傲，离家出走找不到可靠的朋友就能看出来他是多么善于挑起事端了。
　　深秋时候，久木又被一伙贼人盯上。总是缠着他不放，嘴里说着难听下流的话，想要久木就范。秋野起初并不知晓，一天傍晚，迟迟归来的久木衣襟破的不成样子。秋野便猜到一二分了。他压着怒气问久木：“是谁！”“别，别再去和人打架了。”“究竟是谁！？”秋野紧咬着不松口，久木支吾的说出这些事端。虽然久木拉着秋野要他“算了”，但秋野怎能看着心爱的人被欺辱，最后还是找去和那伙人打起来了。双拳难敌四手，秋野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愤恨回来了，已是午夜，久木还在等着秋野，看着秋野身上的伤痕，过往积压的屈辱都涌上心头：“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么多？为什么？不值得啊！”秋木抱住哭的梨花带雨的久木：“你还不明白吗？我怎么能容忍别的男人伤害你。”久木把脸深埋在秋野的怀里放声嚎哭，秋野把久木抱的更紧了。良久，秋野托起久木的腮，看着他的眼睛吻了上去，然后是唇，是颈.........
　　这一切都没有告诉律子，律子还是常常来做客，发见他们二人的关系好的让她有些嫉妒了，于是调笑“看你们呐，燕尔夫妻似得。”通常这时候久木只是垂眸脸红，秋野便言其他。律子心性很好，加之单纯，关系就这么既如往常的联络着。
　　东京的初雪来了，今年的初雪有点晚了。秋野请久木出去吃酒，说是庆祝，单单一场年年都会有的雪，有什么好庆祝呢。秋野总要寻个由头约久木去吃酒，久木向来是不胜酒力，秋野便爱看他醉倒的样子，秋野歪着头叹道：“贵妃醉酒也不过如此了吧。”有时候久木会想要邀律子同往，但秋野却不肯，这份隐幽的感情是不能向外人道的。吃完了酒，二人唱着歌，颠着步在雪上歪歪的踩上一行足迹。前面路口转角忽冲撞出来三个人，急急的从久木和秋野身侧撞肩而过，秋野带着醉意骂道：“眼长脚跟，赶着投胎呢。”久木也应和“赶着投胎，投胎去咯。”中间的疤面大汉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看，久木嫌恶道：“噫，真腌臜面目。”说完喝了口拿在手中的半瓶清酒朝那三人吐去，二人大笑，彼此搀扶着走了。转过几个路口看见火光熠熠，赶过去一看，一个居所正被熊熊大火笼罩着，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也听不清见里面的啼哭。二人酒醒了一半，“快喊人吧。”“等等，现在只有我二人，况且喝了酒，说不清。”“那当如何？”秋野扯着嗓子喊“着火了!快救火!”待到四周通亮嘈杂起来就拉着久木匆匆走了。
　　翌日二人出外，见一对老妪窃窃的咬耳根“听说了吗？昨夜的大火死伤十余人，警司发现这场大火是有人放的。正到处抓人呐。”“欸，最近日子不太平，不过要说大火，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才是真的大，烧了两天两夜，死了足足一百多人呐。”秋野想起了小时候看见的那场大火，到处都被火光围笼着。许多警卫和民众在火光里窜来窜去从大火里拖出活着的或者死去的人，由于情势紧迫都放在马路上，继而折返去救其他人。那些还没有被烧死的人，因为痛苦在地上翻来覆去，身上烧焦的地方轻易的便蹭开了，血混合着浓水流了下来。空气中都是皮肤烧焦的气味，马路上都是血水，场面惨烈的让所有经历过的人都不愿回想。当时他的父亲带着他从这条路上经过，并不在乎会给孩子带来的影响，甚至于他觉得能给孩子一些磨砺好让孩子更坚韧些。于是这件事也成了秋野童年的噩梦。久木发现秋野的脸色很难看，关切的问他怎么了。秋野只是笑着。身后传来老妪的声音：“据说那场罕见的大火被叫做龙章。”
　　不久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拍到犯人的照片。不是那三人，却是秋野。久木和秋野怎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拍的他们，且只拍了秋野。很快整个东京传遍了，秋野的父亲甚至公开唾骂他的儿子，还要和他断绝关系。秋野自然不在乎这些，好在秋野交际甚少，于是秋木便叫他权且在家里躲着。很快年关近了，秋木要回乡看望老母亲，临别仍然嘱咐秋野“千万不要外出，饭菜都有，我给你做了些点心。我就去几日。年一过就回来。”秋野只是满口应承。久木知道，他这么孤傲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当做一个莫须有的逃犯。于是又叮嘱：“就算是出去，也不要在白天....”
　　几天一晃就过去了，久木牵挂着秋野，觉也睡不踏实，好似家里的床也陌生了。年一过就急急的赶回来,还提着家里母亲打的年糕。平日里和善邻居投来异样的目光，久木感到疑惑。到家里空无一人，想是秋野出去了吧。早叮嘱他白天不要出行，久木暗暗嗔怪秋野。家里乱极了，说是贼来过也不夸张。虽然一直家务是我来做，但这几日我不在秋野也不知道打扫一二，真是一刻也离不了我啊。这么想着久木放下行李准备打扫一下，门外传来嘟嘟的敲门声，打开门，律子红着眼：“你到哪里去了，寻你不见。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律子焦急的言语也混乱了。久木认为律子说的不相信是指那些由照片引起的谣言，“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的。不过我们确实只是路过，那天喝了酒....”律子意识到久木并不清楚他不在的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打断了他：“秋野死了，你知道吗？”久木起初还当做玩笑，但看着律子认真的神情也不由得体会到悲痛了，“死了？怎么会...前几日他还...怎能会...”“警方说他是负疚自杀，因为醉酒引起了火灾。没办法忍受指责与愧疚，于是在三天前的子夜选择了自杀。可我不相信，告诉我真相。”“自杀？不会的，火不是我们放的，谈什么负疚自杀。一定是，一定是....”久木的脑子乱糟糟的，下雪那天的事情慢慢回想起来了。难不成....他想起喝完酒走在路上迎面撞上来的三个人。“一定是他们做的！”律子问：“是谁？”久木把那天的情况和律子细细的说了，其实久木也不敢肯定是不是那三个人。不过总是值得一试的。
　　人们一旦相信了一个“事实”，就很难接受另一个事实。报警无济于事，“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结案了。不要添麻烦，快离开！”邻里带着古怪的神情“作孽啊，十几条人命，他这是咎由自取。放火那事你也有份吧，他自杀说不定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还不知足。”就连秋野的父亲，也草草的把他出殡，甚至公开的引咎自责起来。久木和律子带着捧鲜花和点心去墓地看望秋野，律子带着怅然的语调问：“还要继续吗？”“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把真凶和害死秋野的家伙找出来！无论如何。”这种决然与果敢倒是和秋野有几分相像了，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这种话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律子拉起久木的手：“我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和我并肩了。”说到这里久木想起律子之前说的，父母因为这件事否认了当初结下的婚缔，要律子回来去和一个留学回来的博士成婚。久木握紧了律子的手，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久木和律子在全国各处奔走了几周，想找寻久木说的那个疤面男，律子动用关系也得到了不少情报。其中最为可疑的是警局在秋野自杀的那天拍的照片，这种照片是轻易不会流出的，花了律子不少气力才弄到，照片上拍的秋野身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有些混乱。于是久木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去走访他的邻居，邻居起初并不想和久木多言，久木再三恳求，终于有些善良的邻居愿意给他些讯息“半夜里听到楼上有些嘈杂的声响，然后是一声呼叫，继而听到一声闷响。夜太深了，我还以为谁从楼梯上滚下来，也没多想。过了不多久又听到一声闷响，也可能听错了，睡的迷迷糊糊的。我还在想，到底是哪个笨蛋会摔两次。天亮我才知道有人跳楼自杀。我看的时候现场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这些讯息证实了秋野被他杀的猜测，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
　　律子这边终于有了疤面男的消息，久木知道这一天总算到了。这三个人是河津那边的无业游民，平日里恶言恶行，惹是生非。也替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律子带着十几个精壮的社员把他们请到荒郊，他们对秋野做了什么久木已猜到了几分，只还有些疑惑，于是问那疤面男子：“前些日子放火之事是受谁的指使。”他们都不答话，“我知道，有人买你们放火行凶，栽赃给秋野，又趁他一人时候杀了做出自杀的假象。”这些都是揣测，但看他们闪烁的表情，便知道相去不远了。律子接道：“若你们愿指证幕后之人，我能给你们不菲的报酬。”疤面男唾了一口痰戏谑道：“放火杀人是闹着玩的？嘿嘿，别说我帮不了你们。我只怕有命拿钱没命花。”久木听言夺来旁边社员的铁棍朝疤面男脑门轮去，顿时鲜血四溅。“那让你们今日就死在这里。”一行人都唬呆了，看起来这么柔弱的，甚至怯懦的人，竟有这样的面目。律子知道，这些日子，他究竟改变了多少。疤面男捂着头，说不出话，只是喘气颤栗。旁边两个跟班怕死，愿意道出始末，指证真凶。原来秋野的二伯听闻秋野离家出走，起了争权夺利之心。于是买凶放火，拍照，舆论，然后趁秋野独身一人时候把他从楼上扔下去，制造负疚自杀的假象。本来一切都很完美，骗过了所有人，除了久木和律子。当说到秋野身体健硕，摔了一次没断气，只好抬上四楼再摔一次的时候，久木怒不可遏，律子制止了他。知道了这一切的始末，登时便带着这三人去了警局。
　　后来总归翻案了，秋野的二伯和这三个凶徒都入了狱。这件事情也上了报纸，还了秋野一个清白。秋野的父亲却没有任何表态，律子与秋野家也断了往来。翻案那天回来，律子与久木在房间里拥在一起哭泣，这么久的孤立无援，这么久的悲痛终于得到了宣泄。律子和久木已不仅仅是朋友了，世界孤立了他们，把他俩推到了一起。相处的时候律子甚至觉得之前对于秋野的只是兄妹的感情，那时候自己还不明白，来找他不过因为被抛弃而愤愤不平罢了。久木呢，也不再是从前的久木了，现在他不再任人欺辱了，看到律子他萌生了想要替秋野照顾她一生的冲动。然而，久木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律子却是大家闺秀，无论如何也是没可能走到一起的。律子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吧，于是现在的局面成了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言表。房间里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相对无言。
　　几天后，律子来找久木，收拾着秋野的遗物冷不防的对久木说：“我要走了。”离别还是来了，除了沉默，久木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离别。“父亲派人接我了，在外这么长时间，父亲真的生气了。不能不走了....”“什么时候走？”“最迟明天早上九点.....”“我送你。”
　　清晨，久木把做好的点心裹在白布里来到了律子说的路口，久木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春天已经来了，远山染上了明亮的新绿，空气中满是阳光的温柔。律子来了，坐着黑色的轿车来的。今天的打扮格外漂亮，因为是最后一面吧。车里的人用盯贼一样的眼神盯着久木，久木什么话也没说，把包裹里昨夜做的糕点慢慢放进了律子提着的餐笼里，那样的慢，因为久木知道这一别今生都不会相见了。律子看着这些精致的点心，深切的体味到过往的难舍。久木小心翼翼的把糕点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放进餐笼，那样的慢，慢到彼此的眼里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