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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风雪夜,火狼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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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不想再见你。火狼珠已碎,神川已毁,我也不再是狼王,我对你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尹胥焕不作声,我突然自笑了两声:“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来看的落魄?亦或是来可怜我?”
尹胥焕一面着人找太医,一面撕下衣襟替我包扎。可笑,真是可笑。我怒而兽化成狼,玄铁链勒得我爪子甚疼,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爪将尹胥焕拍飞,木栏断,尹胥焕重摔在地吐出一口血。
我冲他怒嚎以泄心中所聚之愤怒、怨恨。老婆子惊慌失色,大叫一声转头便跑了。
“我早已说过同你恩断义绝!我亦跟你说过此生不想再见你!为何!为何你要一再纠缠!尹胥焕,你当真以为不舍杀你吗!”一串狼嚎,尹胥焕势必听不懂,人言都听不懂,也无所谓这狼语。我发泄着心中愤恨,忽然一股腥味上喉,我呛出一大滩血。
“皇上!”明决提剑冲了进来。“青蛮!”尹胥焕起身又朝我奔来,我朝他龇牙一吼,尹胥焕这才止步。我努力挣扎,越是挣扎越是呼吸困难。鲜血顺着玄铁链滴落,浸湿了狼毛,染红了地砖。
“青蛮,不要挣扎,不要再挣扎了。快变回来,我去给你解开,我马上给你解开。”尹胥焕欲靠近我而又不敢。我低嚎几声,慢慢退到墙角,玄铁蕴含神力,只有甘葵素东花花汁能消解,我终是认输了。
尹胥焕抢过明决手中的佩剑便就着那根胳膊粗的玄铁链一阵胡砍,玄铁链没有丝毫缺口,尹胥焕手中那柄剑却断成了两截。
满地鲜血,呼吸困难,浑身疼痛,气力渐失。我靠在墙角看着尹胥焕此刻这些近乎疯狂行径,可笑,真真是可笑。害我如此者是他,而今想救我者亦是他。初始错,步步错……
在我敌不过倦累将要合眼那刻时,花旋子来了。尹胥焕似乎是哭了:“你快救救她。”花旋子没有搭理尹胥焕,他径直走到我身前道:“你是自己变回人还是我帮你变回人?”
我喘着粗气强撑双眼,花旋子又道:“头三节脊骨之事山/奈应该告诉过你吧?”花旋子露出狼爪冲我浅浅一笑:“既然你骨头硬,我今日就帮你剔剔骨,减减锐气好了。”
卑鄙无耻!我嗤了花旋子一声,极不情愿地变成了人。“青蛮。”尹胥焕迈步而来,我呵斥他道:“别过来!”花旋子上前强行拉过我的右手,但见我右手血肉模糊,满袖染血。
“怎么?现在不怕疼了?”花旋子目光灼灼,我心头虽怕却也没有退缩。花旋子笑而露出狼爪,爪子慢慢扎入我的血肉,我咬牙忍痛。
“住手!”尹胥焕刚上前一步,花旋子便回头厉声道:“尹胥焕,我清楚地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朝廷之事归你管,神川狼族之事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我不管你想对神川做什么,我也不管你把其他火狼如何,可你若要伤害青蛮我绝不应允!”明决一面拦着尹胥焕一面盯着花旋子,尹胥焕额头青筋暴起,颇有一番要同花旋子同归于尽的气势。
花旋子兀地一把掐着我的脖子将我高举半空,“就算我今日让她命丧此处你又能奈我何?!”喘不过气,脑袋越来越空,耳畔嗡鸣,我艰难地抬手抓住花旋子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不要!我错了,姐夫,我错了,求求你不要伤她!”尹胥焕泪如泉涌,连连告饶。花旋子瞥了尹胥焕一眼,他稍稍松手,我重重地摔回地上,痛,断骨裂筋般的痛。“青蛮……”尹胥焕又欲上前,花旋子冷声道:“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尹胥焕不敢再吭声,任由明决搀扶。待尹胥焕出了地牢花旋子才回身看我,我看见花旋子慢慢蹲下身下,我看着他拿白纱替我包裹血淋淋的伤口。
我的呼吸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重,眼前的花旋子逐渐变多,逐渐模糊。“睡罢,睡一觉就好了。”花旋子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口里碎碎念叨:“从小就不安分,从小就让人不省心,也难怪沙苑老头儿被你气得吐血。”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我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
我又做梦了,这次梦里没有苏子,没有沙苑爷爷,没有我认识的任何人。晴天白日乍然起雾,飘然大雾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你们是谁?”我紧紧跟在那对男女身后,他们不搭理我,只管牵着手往前走。
“你们要去哪里?”我试图跑过去拦住他们,谁知我越跑他们距离我越远。大雾逐渐消散,散尽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悬崖之巅。“青蛮。”背后有人唤我,我转过头去,那对男女的脸有过片刻的清晰,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还敢肯定,他们就是我的夷辛爹和筱溪娘。
我猛然惊醒,花旋子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道:“你这混血狼的身体还真是弱,染一点风寒便昏睡了七日。”花旋子起身端来一碗热汤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我瞪着花旋子,他软笑道:“你若想找我报仇,首先得确定自己能活下来。”
“神川已然被冰封,神芝仙草再不可得,人世里的人参灵芝虽无法同神芝仙草相比,但还是有些功效。静心休养三四个月你便能恢复过来了,届时寒冬过,繁春至,你正好报仇不是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的声音异常沙哑。花旋子仍旧面带浅笑:“我想要的便是你最初说的,振兴狼族,繁荣神川。”
我合上眼轻叹一口气,眼泪从眼角滑落:“花旋子,你不觉得可笑么?当初杀害同族之人是你,带兵攻进神川之人也是你。现如今狼族凋零,火狼珠破裂,神川冰封,你还有什么脸说振兴狼族,繁荣神川?”
“彼之神川不是我心中之神川,毁掉也无妨。”花旋子搅了搅热汤,继续道:“只要修补好火狼珠,一切都可重建。青蛮,我知道我现在的做法太过残忍,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人世间的朝代更替都伴随着流血牺牲,神川也不例外。旧神川的桎梏太多,我必须得将它们除干除净。你还小,或许不会懂,不过我相信待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会明白我今日之言。”
“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反正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我捏紧衣角,胸膛里的心脏又隐隐作痛起来:“你还要关我多久?”
花旋子轻声道:“火狼珠修复之时便是你自由之日。”不定之日即使遥遥无期,或许我再也见不到山/奈和木苍了。人生本无期,长则长,短则短,变化只在须臾之间,难怪世人都说要及时行乐,且行且珍惜。
或许是我的大限将至,又或许是天气愈寒,我的身子越发寒冷。冷如骨髓,我蜷成一团紧紧拽着厚被褥,寒冷依旧肆虐。忽然听得牢门上的锁链声,未消片刻我的脸上就多了一股暖意。
我冷得直发抖,花旋子盯着我看了片刻后拿出一小瓶甘葵素东花花汁洒在玄铁链上。他轻轻一捏,锁住我数月的玄铁链顷刻间碎裂。花旋子打横抱起我便走。
在地牢里待了数月,现如今闻到外边天空的空气我的身子瞬间就清爽了许多。大雪飘飞,寒风凛冽,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白雪飘落在我的脸上、唇上,雪化之后竟有一丝暖意。繁春热闹,寒冬清冷,正如人世五味,各有各的不同。
花旋子的身子的很暖,我虽恨他,可是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贴近他获取热量。穿过长廊,绕过楼阁,花旋子抱着我入了一方偏殿,来至门口时,花旋子道:“暂且闭上眼睛,屋中烛火太亮,你久不见明光,容易伤眼。”
我蜷缩在他怀里没吭声,花旋子一面抱着我进屋,一道对宫女道:“把屋里的烛火灭一半,再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
宫女们应了一声后我便听不见其他声响。隔了一会子,花旋子道:“现下可以睁眼了。”我睁眼一看,眼前有一方浴池,池中铺了一层花瓣,香气逼人。屋中罗帐层叠,水汽氤氲,实为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方宝地。
花旋子抱着我走进浴池,他将我搁在池中阶梯上,池水漫过我的肩膀,水很暖,很暖。花旋子提步出了浴池,他衣襟带水,一步一个印迹。
我稍稍抬手,捞了一掌心的花瓣。花瓣红如烈焰,又胜鲜血。我的手抖得厉害,花瓣一片一片从我手心滑落,心口乍然一疼,我的身子滑入池中。我想挣扎,奈何身上没有丝毫气力。
“青蛮姑娘!”宫女们齐齐大叫着冲进池中,整池水都晃动起来,一人抓着我的手,一人抓着我的腿,在我快要窒息之时,一只柔软的手将我一把提起。
我猛咳了几声,花旋子一面提着我一面轻拍我的后背,口里还不忘冷声道:“你们想死么?!”宫女们急忙跪下告饶。我大口喘息,水滴从发梢滴落,一滴、两滴、三四滴,滴水成片,一滴红色液体滴入成片的水滴之中。我滞了片刻,又有一滴红色液体滴落。一股温热的液体淌进我嘴里,此刻我才后知后觉,这是我的血。
花旋子的手似乎是僵了片刻,他呵道:“滚!”宫女们慌忙退下。花旋子打横抱着我便走,他眉间有怒色,好像还有一抹担忧。如此看来,必然是我的大限到了。
“火狼珠修复了么?”我靠在花旋子怀里无力动弹。花旋子软声应道:“还没有。”我努力掐着食指依靠这丝痛感保持清醒:“好累啊,我撑不下去了,你今夜就把修复火狼族所需要的血全部拿去罢。”
“累就睡会儿,睡够了自然就有精神了。”花旋子抱着我入了一方殿室,里头极为素雅,无金无银无珠宝,只有几盆兰花与一张素琴。花旋子将我搁在床上后唤来一名宫女,“给她换身衣裳。”
衣裳换毕,宫女告退,花旋子又端来一碗血。我昏昏欲睡,花旋子将我扶起道:“青蛮,喝了再睡。”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花旋子道:“长这么大你还没去祭拜过夷辛和张筱溪,你就不想去看看他们么?”
听闻此言我有了些精神,花旋子冲我浅浅一笑:“把它喝了,待你身体好些后我就带你去看他们。”我有些惊愕,“此言当真?”
花旋子应道:“当真,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骗你的必要。”我努力支起身喝尽了碗中的血,花旋子揩去我唇上的血后又顺了顺我的头发:“睡罢,天已经很晚了。”
屋中有碳,被褥很厚,这里比那方地牢暖上数倍,未撑片刻我便合眼睡了过去。一觉无梦,许久都没睡得这般安稳了。醒时殿中无人,我蓄了些力气扶墙踉跄走到窗户旁,推开窗户,一阵寒风急扑而来,我猛的咳了两声。寒风穿衣而过,我冷得哆嗦了一阵,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了无生机。此刻的神川应该也是这般景象,又或许是神川的雪还要厚些,神川的天还要冷些。
花旋子日日都要过来一趟,不是盯着我喝药就是守着我吃饭。若他没有做那些事,我应该会像喜欢山奈、苏子、木苍那般喜欢他。
一晃就过了七日,这两日宫里越来越热闹,我不知这热闹的缘由,只是听着看着。我看天,看雪,看碳炉,累了我便睡,醒了便吃,一切似乎都挺好。
“姑娘,您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去歇一歇吧。”一个小宫女上前摸了摸我的手,“您的手凉了,快上床窝着去。”小宫女扶着我至床边,花旋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吓得小宫女连忙跪在地上。
“下去吧。”花旋子微微拂袖,小宫女慢慢退了出去。花旋子将手中的大红披风搭在我肩上,我道:“你比我聪明,你应该知道,若我不死,你我之间势必还有一战。”
花旋子轻轻一笑:“别说一战,就算是千百战,我也奉陪到底。”我瞥了花旋子一眼道:“今日你不取我的血么?”花旋子摇头,“今日不需血。”
我扒下肩上的红披风,不再看花旋子:“你走吧,我累了。”我自顾自地躺下,花旋子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是叹了一声,他替了拉了拉被褥:“放心罢,等到来年开春,大雪融尽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起来?时至今日还好得起来么?我拽紧被褥,努力抑制眼眶中的泪水。殿中再无声音,估摸着花旋子走远了,我坐起身来靠着床头,明明很疲倦,现下却毫无睡意。
我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袋,只晓得屋外的天黑了下来,殿中亮起了烛火。一个小宫女进殿来关上了窗户,又添了些木炭,另几个小宫女端了些清淡的菜食过来,我勉强吃了几口。
没坐多久,我睡意上头,一个小宫女赶忙上前扶我躺下,我道:“你们也下去睡罢。”小宫女低低应了一声,听得一声关门声后,殿中再无其他声响。
似乎是在梦里,我听得山/奈的声音。“青蛮,青蛮。”我努力睁开眼来,看着身着夜行衣的山/奈和木苍,我呆滞了片刻,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山/奈,木苍。”
山/奈和木苍都憔悴了许多,尤其是木苍,面无血色,眼中没有半点神采。山/奈抓起披风裹在我身上,他一把将我抱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马上带你回家。”
“不晚,一点都不晚。”我心心念念的家有两个,一个是神川,另一个是尹胥焕的阮宁阁。一番大梦彻醒时我才知,属于我青蛮的家只有一个。
山/奈抱着我从窗而走,木苍紧随我后。刚跃上屋顶,尹胥焕的声音便从殿前传来:“来人!抓刺客!”一声急吼打破了皇宫的寂静。
穿廊上屋,山/奈跑得很快,猎猎风声不住地在我耳畔想起。“站住!放下青蛮!”这声音听来像是尹胥焕,又像是明决。山/奈突然停下,我偏头一看,原是花旋子挡住了去路。
“留下青蛮,我饶你们不死。”花旋子的话语中颇有不满之意。“青蛮!”尹胥焕和明决也追了过来,三人将我们团团包围,木苍侧身护住我们道:“不能久战,看准机会走。”
留下这一言,木苍扬剑就砍花旋子,尹胥焕和明决则上前攻山/奈,没有缠斗多久,皇城禁卫军匆匆赶了过来,周遭的火把光亮照亮了半边天空。
“把青蛮还给我!”尹胥焕剑剑直刺山/奈的喉咙。“青蛮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神川!”因着山/奈双手抱着我,他只得一味躲闪。
山/奈抱着我躲闪之际,我无意瞟见木苍在半空被花旋子打落至屋顶,雪落瓦断之声极为刺耳。木苍吐出一口血,看着白雪之上的红血,我心感不好。相似的情景似乎正在重演,我忙道:“山/奈,你们快走罢,别管我了。”
“再坚持一会地,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尹胥焕一把抓住我,山/奈一脚将他踹飞,明决眼疾手快飞身过去接住尹胥焕稳定落地。花旋子转向攻击山/奈,木苍提剑又起,明决亦扬剑砍来,刀剑碰撞之声接连响起,“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我害怕山/奈死,我也害怕木苍死。
木苍被明决砍伤,花旋子空中一脚,木苍血洒半空在屋顶上滚了几周后摔进了雪地。“木苍!”我的余音还没停歇,木苍便被禁卫军包围。尹胥焕上前抓我,山/奈避开了尹胥焕却没避开花旋子,一脚正中山/奈后背,我与山/奈齐齐滚下房顶。
“青蛮,有没有伤到哪里?”山/奈赶忙将我从雪里扒拉起来,我摇摇头,连连推着山/奈:“你们快走,我不会有事,花旋子不会杀我。”
“我没能带苏子回家,这已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今夜即便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带你回去。”木苍揩去唇上鲜血,提剑慢慢起身,山/奈亦抱着我重新起身。
“勇气可嘉,不过你却用错了地方。”花旋子淡然一笑,木苍兽化成狼撕咬禁卫军,努力为山/奈杀出一条血路。木苍护着我们艰难往宫门走,花旋子拿过一张弯弓,三支利箭上弦,箭指山/奈。
“不要伤了青蛮!”尹胥焕的话音未落,利箭齐发,在箭将要射中山/奈时,木苍跃身挡下所有。花旋子又搭三箭,箭离弦飞,我听得木苍哀嚎一声。山/奈回身一看,但见木苍的左眼插着三支箭。
山/奈乍然兽化成狼,木苍的右眼不住淌血,她低俯着狼身提防众军,山/奈将我衔在嘴里,纵身上前驱散欲杀木苍的禁卫军。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我看见花旋子扔了弯弓,他道:“现在放下青蛮,我仍旧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木苍嚎嗓骂了花旋子几声,山/奈死衔着我不松口。花旋子淡然一笑,“既如此,那就莫怪我不念同族之情了。”话音未落,花旋子兽化成狼,迎着风雪冲山/奈怒吼一声。这声狼嚎响彻皇宫,响彻整个月城,周遭的禁卫军皆惊慌后退了几步。
火红的皮毛闪着银光,双目炯然有怒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花旋子的狼身,他个头比我大,也比山/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