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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寒夜 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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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送别一结束,银岭便走到绫晖面前:“快上车坐着,这几天又让你辛苦了。刚才饯别,那杯酒不得不喝,绫晖大人切勿见怪呀。”
绫晖听了,低头假嗔道:“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悍妇!”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却听见一阵孩子们的笑声,原来一眨眼的功夫羲和、飞廉就逗着苍纯玩了起来。晴光看几个男孩子跑着玩得很开心,虽然依着她的本心,恨不得要跟着一起跑起来,面上却要端着公主的架势,最后她只好收回目光。
这时,她才发现四枫院清夜正笑嘻嘻地看着她:“晴光,要不来我们四枫院家?四枫院家的刑军和隐秘机动,连女子也能习武的。你若肯加入,随便你怎么跑都行。”
被说中心思,晴光故作高傲地哼了一声:”清夜姐姐又在胡乱开玩笑。“
清夜被晴光小大人的模样逗乐了:“不高兴啦?哈哈,那过来下棋怎么样?这次算是我赔罪的,一定不让你,和你厮杀个痛快。”
绫晖看见清夜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便笑道:“清夜真是女大十八变,转眼间已经这么大。这次怕是要真的继承家主之位了吧?还这么喜欢和小女开玩笑。”
清夜看见银岭和绫晖,便像看见自家父母一般过去施礼:“朽木叔父好,婶母好!”又向绫晖撒娇道:“婶母你偏心晴光。她人小鬼大的,还被婶母教得这么好,要论下棋,我才不让她!等苍纯大了,和我比瞬步、白打,我便让着苍纯;和我比剑术,我就不让,万一叔父教苍纯比教我上心呢。”
银岭想起以前去四枫院家做客,被清隆拉着去指点清夜的剑术时,清夜多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哭笑不得:“清夜,不是告诉过你,学剑术只靠别人教,终究隔着一层。最重要的是自己悟出来神髓。”
“婶母你看,银岭先生管我多严,现在连玩笑都开不得了。”
银岭笑道:“你马上要继承家主之位了,这么孩子气!”
几个孩子一闹,众人拖拖拉拉了好久才总算能回去。回到家里,绫晖仍然因为银岭那句“辛苦了”依然幸福不已。银岭看妻子笑容满面,便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银岭大人最近对我真的好温柔啊。”绫晖笑着,脸上两朵红晕。
银岭不禁轻轻地把妻子拥在怀里:“你是我的妻子。对你好难道不应该?”
一个此刻不该出现的人影迅速从银岭脑海中闪过。糟糕,怎么想到她了呢?算了算了,往事再不可追,那人已经说过很多次,她甚至不愿再见到我。罢了,怜取眼前人罢了。
银岭赶紧回神:“过一会儿要找焰玄商量一些事情。晚饭回来吃。”
绫晖点点头。
银岭依然抱着绫晖,继续说道:“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多陪着你和孩子们、今天看见清夜,就忍不住想象等晴光长大后是什么样子,还有等苍纯继承家主之位时会是什么样子。你腹中的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真期待啊。”
银岭怀中的温暖让绫晖确信,此时的银岭,心里的人终于是她了。
绫晖喜极而泣。她知道丈夫心中有其他人,但从来不是那些那些在帘外披着藤黄色唐衣,扎着石青色腰带弹着琵琶的女子中的任何一个,所有的人只是扮演同一个像鬼一样存在的影子而已。从小看到的事情,就让她明白在贵族的大宅里,女人不可以争宠,不可以期望独占丈夫的心,她甚至乖乖地暗地送钱物给那些女孩,希望她们至少能不必为钱财而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来:因为她推测得出那个影子其实也是个气质脱俗的佳人,扮演这个佳人的,总不该市侩粗俗不堪吧。她从未想到会有一天,丈夫的心是属于自己的。但是,这一天居然到来了。这么多年的付尽深情,终于有了结果
能有这样的一个春天,真的不枉一世了。
安顿好绫晖和孩子们回家,银岭独自来到大灵书回廊旁边的一间书室。这是银岭还在真央灵术院修行的时候找到的一处地方。这地方连管理文档的文吏来的都少,所以银岭当年不想回家,也不像和灵术院的人厮混时,最喜欢在这里看书。后来不知怎么,焰玄也发现了这个清净之所,时常不期而遇地过来。这地方竟成了两人单独议事的地方。
焰玄并没有什么需要软语温存一番的妻儿,所以比银岭早到。银岭刚推开书室的门,就听见焰玄冷冷的声音:“你为什么要上书为北条卫家求情?敬平死有余辜,他的族人一损俱损理所当然。”
“我们已经把北条卫家完全架空了。敬平已死,众家臣下狱、流放、改换门庭。参与暗杀清隆的杀手,也落入法网。北条卫家已经元气大伤了,再无翻盘之力。对我来说,我想做的就是这么多了。”
焰玄神色一凛:“银岭,北条卫该如何处置是庙堂大事,怎么能如此随意懈怠?你忘了北条卫当年的所作所为了吗?”
“没忘记。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焰玄,你觉得北条卫家的事,为什么做得这么顺利?还不是因为瀞灵廷里的人心,还有今上的看法。以前,王廷为了平抚义圣公的屈死而对北条卫家格外优抚,甚至将所有相关的家族一律贬斥,矫枉过正,以致于北条卫仗势称骄,丧心病狂,终有今日。故知万事皆不可太甚——无论是赏是罚。现在是我们掌握局势,就不能重蹈覆辙。”
“我们罚的太狠。人们反而会想起北条卫家先祖义圣公至今在尸魂界中英名不倒,敬平本人也有战功,长女入道凤梧院更衣诞育过一位内亲王,次子平陵为了保卫瀞灵廷而马革裹尸,三女诗织尚侍风流文雅名冠当世。诗织尚侍虽然是因为家世显赫才有此高位,但和灵王多年殷勤相对,也总会有些真情吧。”银岭说到“多年殷勤相对”,忽然想起刚刚在怀里哭得如释重负的绫晖,不禁长叹。“她竟然因为耻于父亲、长姐所为而羞愤自尽,恐怕灵王心中也会因为她而心有不忍。而曾经和她唱和过的贵族、名士,也迟早会因为痛惜一代才女的横死而渐渐同情北条卫家族。对于北条卫家的这个人情,卖的晚不如卖的早。说到最后,给北条卫家的人情,不过是留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虚衔而已,有什么给不起的。”
焰玄沉吟片刻:“这就是你说的舆情吗?我还以为你并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银岭微微一笑:“焰玄阁下果然知我甚深。但我还没说完。还有灵王的考量。我不敢妄自揣度今上的想法,但我想包括今上在内的所有灵王,都希望看见中庸的状态吧。”
“中庸?”
“是。中庸对瀞灵廷和尸魂界最好的状态。这一点,王廷一直都懂。朽木家有灵王御封的‘正一位’之名,但因此,在灵王还留驻于尸魂界时,朽木家的历代家主受到的猜忌和横祸也是各家里最多的。现在灵王虽然高居王廷,似乎不问政事了,但是难以忍受一家独大的想法,应该不会改变。一家独大,对尸魂界和独大的这一家来说,都太危险。”
“你错了,银岭!”焰玄猛然打断他的话。“现在的这个川云灵王想要中庸,那又怎么样?北条卫一家独大的时候,他还不是纵容着那群追随北条卫的暴徒,苛待我等的祖辈父辈?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有一个:力量!只要有力量,就有道理,甚至人情也不得不被力量改变。因为北条卫家的力量,你的祖父可以无辜左迁,威名扫地,我的独子武玄可以替平道那个草包上战场,然后再也没回来——你说平道为恶不多?他是没有为恶的那个能耐——是因为我们的力量,北条卫才覆亡!我们接着要做的,是让灵王,让这个尸魂界明白,我们才是替代北条卫的力量!”
“焰玄阁下,对于灵王请言语尊重些!令郎的事情,我也很痛惜。别忘了我们一度想过以后要把晴光嫁给武玄,我视武玄如同亲子。可是死者已矣。你就算把北条卫平道杀了,又能怎么样?更可况,我们是因为北条卫尚未实施的行动而进攻北条卫家,本来已经有失风范,如果只是为了维持尸魂界的秩序,还能说得通,但如果是为了赶尽杀绝,再取而代之,就令人不齿了。若焰玄阁下再提此事,虽然朽木家落魄多年,有辱先祖,但还是会以‘正一位’之名出言反对。”
焰玄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寻找措辞:“银岭,你现在太年轻,未免还拘泥于经纶之言,以为所谓符合道义,就等同于平安无虞。实际上事在人为。做尽恶事而精于善后者,全身而退的不在少数。”
“焰玄阁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更何况是不必为、不应为之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年轻。做正人君子有什么用?不必为不应为,又是谁定的?”
和往常一样,银岭用一个无关的问题作为对焰玄的问题的回答:“焰玄,你曾经有过武玄,我现在也有晴光和苍纯。作为父亲,谁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在乱世,谁希望这个乱世是自己缔造的?”
焰玄只是冷笑:“银岭,看来这一次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了。你还没真正没见识过死亡,所以很多事情,你还是看不开。”
银岭摇摇头:“既然这样,告辞了。令妹还在家等着我呢。焰玄,你是绫晖的义兄,我从小就敬佩你。这么多年,我们总是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再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希望这次也是一样。”
焰玄大笑起来:“算了,你好好去陪着绫晖吧。”
尽管有点晚,但银岭还是在晚饭时分回到了朽木大宅。绫晖依然一早迎候,看见银岭脸色苍白,万分心疼:“银岭大人辛苦了!脸色竟这么差,怎么一出去就这么劳心劳力的?明日可还要出去?”
银岭忍不住想到:若是那个人,此刻大概会问“和焰玄说什么了?”,然后提出自己的种种想法吧。
以前只觉得绫晖总是对事情没有想法没有主见,什么事情也和她商量不得。但这么多年来朽木家无论是大宅还是各处的产业、封地,都井井有条,焉知不是绫晖这个贤内助的功劳?晴光和苍纯教养得聪明可爱,更离不开绫晖的教导。在修身、齐家、教子上如此聪颖的女子,对外面的事情未必就毫无见解。绫晖只是更担心银岭的身体和起居,性格上更藏拙随分些,不愿显露才华罢了。
银岭笑道:“我脸色差吗?是了,一定是这几天只吃你准备的饭菜,今天一旦在外面吃午饭,肚子就抗议我苛待它了。”
绫晖忍俊不禁:“又说笑。自己的身体也这么不当心!”叫了医官过来,果然说银岭今日劳累过度,脉象又有些凶险,还需要多静养。
银岭吃晚饭时果然觉得没什么胃口。吃了饭精神更放松,果然是有些旧症复发的感觉,于是回到寝殿和绫晖闲坐休息。
没一会儿,晴光却拿着一封信笺,笑嘻嘻地过来:“父亲大人,这可不是我又带着苍纯偷懒,今天我们已经把这几天落下的功课都补好,明天就让我和苍纯去找清夜姐姐吧。今天我们前脚回来,清夜姐姐的请帖后脚就跟过来了。”说完便展开信笺让银岭看。
银岭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逗女儿道:“你们小孩子玩闹的事情,我还要件件去管?”
“父亲大人这是同意我去了。不过,这可不是小孩子的事情。”晴光眼睛闪闪发亮。
银岭看晴光的样子,心想她必然又有惊人之语了,于是忍笑问道:“此话怎讲?”
“今天听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说,清夜姐姐要继承家主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好好贺喜过清夜姐姐。清夜姐姐只说是请我去玩,但我们不能失了礼数。”
“你亲自过去不就能贺了?”
“父亲大人,此话不妥。清夜姐姐都要当家主了,我朽木家仅仅让我去,便显得父亲大人简慢了。我求父亲大人授我和苍纯家主印信车驾。我和苍纯愿为女官和信使,代您道贺。”
银岭和绫晖互相看了看,都忍俊不禁。晴光公主刚刚懂事的时候,银岭曾经问晴光以后想做什么。小丫头奶声奶气答道“当女官”。
银岭忍着笑问道:“你怎么又说想要当女官了?你是朽木家的公主,可不是女官。”
晴光正色道:“当女官多好,能帮着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而且家臣们都说,将来父亲大人要送我去王廷当女官的。如果都是当女官的话,我宁可在家里当呢。”
银岭听了一怔。以前他的父亲宗安和家臣们的确考虑过把晴光送入王廷。银岭也没有异议。但这次北条卫的事件,让银岭有机会仔细看了给北条卫香织定罪的卷宗,知道了王廷里的女人们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母家的争风吃醋的手段,是能逼得人自尽的。与其让晴光去王廷,还不如嫁到瀞灵廷里自己能照应到的地方。北条卫家已经倒台了,朽木家的处境也没有那么凶险了,何苦再让女儿去跳火坑。这么一想,银岭竟然有些后悔织原武玄死后,自己竟然没有再好好地为女儿考虑婚约。毕竟志波家的两个孩子虽然还不大,葵姬夫人已经给羲和定下了婚约。女方是上尊寺家的琴音公主。
“以后别说去王廷当女官的事了。”银岭亦正色道。“现在清夜还不是家主,你不趁着现在找她自由自在地玩闹,以后可没机会了。”
晴光嘟着嘴:“但是……清夜姐姐马上是家主了。就让我替您道贺,有什么不好的嘛。”
绫晖大概明白了,晴光是在羡慕清夜已经长大能继承家主,才想到这么一出的,于是安慰道:“就算是替父亲大人向四枫院家道贺,按道理也该是苍纯去。晴光,你一个女孩子,只以好友身份去找你清夜姐姐,清夜姐姐也不会怪罪你的。”
“女孩子又怎么了?清夜姐姐也是女孩子。那让苍纯去也行啊。难道我说的不对?这时候父亲大人不应该好好地恭贺四枫院家吗?如果苍纯去的话,我愿意跟在后面,当个辅弼。”晴光说着,竞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银岭虽然不愿意时时处处都顺着孩子们的意思,滋长他们的任性骄纵脾气,但女儿一哭,当父亲的毕竟心疼。
“晴光,你说的没错。这次权且让你母亲大人带着苍纯去代我道贺。这次许你当个辅弼官,你替我向四枫院家说,‘家主大人抱恙,改日必然亲自登门。’好不好?”
晴光点点头,答应了。
小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又怀念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人心真是矛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