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寒夜 07 ...
-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了？我叫绫晖，刚刚到这里，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漂亮女孩的声音柔软清澈地仿佛栀子花瓣。萩自从记事起，每天听到的就是下等杂役们的呼喝声，还有偶尔经过的女官们趾高气昂地命令声。
和大多数贵族家差不多，在织原家的等级中，家主、正妻之下是嫡子，再之下是侧室、庶子，接着是侍奉家主的家臣、女官、分家的亲眷，最后是仆役。萩处于下等中的下等：获罪家臣或获罪女官留下的无人照料的子女，再被充为下等仆役。而下等仆役里天生“残疾”的孤儿，是谁都能欺负的。
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隐约听说，母亲似乎是出身流魂街，但有段时间似乎还能登堂入室，有机会见到家主。看样子大概是从流魂街买来的女官或者歌姬舞姬一类的女子。别的信息萩就打听不出来了。
但打听出来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这位已死的女人还能活过来保护她吗？萩刚刚会走路，就发现了，不管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别人总有理由随意欺辱她。别的孩子玩耍、识字的时候，她在拼命学怎么打架，怎么逃跑。
所以，一个刚刚显出少女风韵的极美的女孩子用敬语对她说话的时候，萩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绫晖皱了皱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萩忍不住抬起脸，却忘记用手遮那个恐怖的覆满整个右脸颊、像陈年血迹一样的胎记了。
绫晖没料想到眼前不过人类五岁上下，身量纤细的女孩子，竟然长着这样的脸，差点叫出来，用手捂住嘴，几乎摔倒。
早就知道会这样。
“软脚虾！窝囊废！”萩粗野地骂着，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身离开，可是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几声。
很快，绫晖的脚步声尾随过来，同时还有石子摩擦一样的沙沙声——这声音好奇怪，她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吗？
从脚步声判断，她应该学过舞蹈，而且跳得相当出色。不过她的衣料不是这个大宅里女人们常穿的那种：她衣服的料子虽然颜色很美，但在织原家这里充其量裁成帷幕。
这是从外面买来的女孩吧？等再长大一些，这女孩就会成为侧室，和其他女人一起争奇斗艳，争风吃醋，变得越来越不堪。
萩沉住气。哈哈，又是刚来的女官或者姬妾闲来无事来拿她消遣吗？尽管出招好了。
“啪！”
在绫晖的手碰到她肩膀的一瞬间，萩先发制人地给了绫晖一记格挡，接着便是又狠又准地一记反手耳光。
绫晖摔倒在地上，手里的糖果哗啦啦散落一地。
“你……”绫晖被打懵了。
萩如临大敌，露出野兽一样的表情，向后退了好几步。
绫晖竟然没有生气：“我只是想送你些糖果。不过，掉在地上的脏了就不要吃，脏东西吃了会生病的。这里还有一点点心。”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包点心，塞在萩手里。
萩依然本能地后退。
几乎所有主动找她“玩”的女官们，都既讨厌她，又怕她。萩知道，要离这些女人远一点，因为她们手里可能藏着还滚热的香炉灰或者量衣服用的竹尺。被烫到或者被打到，还是很疼的。
可绫晖只是在她手里塞了一包点心。
萩更加迷惑，这个人，为什么要接近我？
绫晖显然并不讨厌萩，也不害怕她。只是平白无故被打了，绫晖还是很委屈。她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绫晖小姐——绫晖小姐——焰玄大人找您呢，您在哪里？”女官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绫晖向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露出了警觉而担心的神色。
“你就是萩，对不对？我以后还来看你，给你带吃的。你保重。”绫晖匆匆说完，便转身跑走了。
萩看着绫晖跑走的背影，突然蹲在地上把所有散落的糖果一颗不剩地全部收起来。天啊，一定要快，赶在被人看到之前！这是真的吗？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糖果？太不可思议了！足可以支撑三个月！要藏在哪里比较安全？被人知道一定会说是我偷的！
“萩？！你怎么了？”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声，萩慌忙抬头，眼前居然是那个碍眼的大叔湍舟泉之助。他妈的，真是被这个混蛋纠缠到习惯，对他的灵压都不敏感了。
“你……你没事吧？”大叔居然递过来一条非常干净的细棉布手绢：“你怎么一个人哭成这样？”
哭？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泪流满面。
萩推开泉之助的手，骂道：“婆婆妈妈！你除了跟着我，就有别的事情可做？就跟现在瀞灵廷多太平似的！”
湍舟泉之助愣了愣：“萩……你是不是知道很多东西？”
“什么？”萩没听明白。
泉之助小心翼翼地说这：“主君有吩咐，说我们这些家臣好好照看你，别让你出事。有时候，我看见你似乎在留意家臣们说话，还看外面家臣们的公文。你是不是能看懂？你看这些东西，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能和别人说的事吗？绫晖夫人终归是希望你平安的。所以，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能不能禀报给绫晖夫人，或者哪怕和我们这些家臣商量一下？”
果然，天知道泉之助说了哪句句话触了萩的逆鳞。萩听了，冷笑道：“你倒会多管闲事。我知道的东西是挺多的——连你妻子从来不让你进卧房都知道。”
他和十六夜的关系，可真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痛心事。他的妻子湍舟十六夜原来是朽木大宅的女官，她父亲贪墨准备婚礼的钱财被人发现了——当时银岭刚刚继任家主，马上要迎娶织原家的公主为夫人。那时因为宗安阁下多年纵容，家中乌烟瘴气，为了整肃家规，不得不下令斩首——当然，如果是宗安阁下当家，这件事情早就大事化小。十六夜苦苦哀求，但银岭也只把湍舟家家主的刑罚也只能改为切腹：虽然都是死，但切腹好歹算是留了武士身份。湍舟家失去家主，十六夜于是回家招赘夫婿继承家主之位。或许是因为父亲刚刚去世，她心情不好，或许是嫌弃泉之助尽管是家臣中最受重用的新秀，但毕竟出身寒微，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十六夜始终不让泉之助碰她。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医官说是多年积郁，元灵大伤，万一怀孕会有生命危险，泉之助毕竟不想害了十六夜，就更不敢碰她了。不过泉之助也知道，十六夜喜欢小孩子，不能怀孕，一辈子没法享受做母亲的快乐。十六夜虽为此深以为憾，却依然没有一丝后悔如此疏远丈夫的意思。
这其中的辛酸无奈，不足为外人道也。泉之助即使再不忿，却不希望别人胡乱议论十六夜、非议银岭赐给他的湍舟家，所以对外只装作和妻子一直关系正常、相敬如宾的样子，瞒住了所有人，包括银岭，还有所有同僚。可是，天知道这小祖宗是怎么连如此隐秘的事情都打听到的？
湍舟泉之助又尴尬又气，脸色铁青，萩却得意地哈哈大笑。
只不过一句话打扰到了萩，萩就要用让他最尴尬也最难过的隐私讽刺他，作为报复吗？
这小祖宗，一点心肝也没有。泉之助气得牙痒。不过现在瀞灵廷确实不太平，泉之助也只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去管着家臣们巡逻和守卫朽木家大宅的事。
气走了泉之助，萩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把折扇，轻轻打开。扇面上工笔画着洁白的蔷薇，背景是流云和漩涡组成的蓝灰色纹路。不过诡异的是，画面上用飞墨的技法点着形状奇怪的朱砂点子。
那些朱砂点子最近颜色一直在变淡。这说没她的灵力在没有任何明显外因的情况下不受控制地减弱。据说这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征兆。有这样的结果或许并不太意外。谁让她的修行从一开始就是胡闹呢。
但现在，至少织原焰玄和朽木银岭两个混蛋都总算如愿了吧，绫晖也总算能安心了吧？这样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后悔或者可惜的。
还好，晴光和苍纯出生之后，绫晖就一心扑在两个孩子身上，现在又在忙着照顾银岭，一时半刻不会发现她的灵压有什么问题。
萩又看向月亮，月亮马上就要圆了，碧天如洗，月朗星稀，当真是“皎皎空中孤月轮”。地上的萩，也是孤独一人。
萩又走近银岭和绫晖的寝殿，隔着帷幕，远远看着绫晖陪晴光和苍纯做着画画之类的游戏。晴光一边在纸上涂画，一边对母亲煞有介事地高谈阔论，而苍纯只是微微歪着脑袋，看着姐姐和母亲，极为乖巧的样子。晴光的个性大概是和银岭一样，表面上文质彬彬，实际上傲岸倔强，但苍纯的个性像绫晖：包容，温暖，能看出别人的需要和弱点，却不加以利用，甚至不去评价。
但说到底，萩讨厌小孩子，因为小孩子会让她想到自己的所谓“童年\\\"——如果那样的日子可以叫做”童年“，而不是“地狱”。别说是哄逗小孩子，她甚至根本不能忍受和小孩子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她尤其讨厌晴光，嫌她总是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的得意满满的大小姐神情。萩只有对苍纯能勉强容忍。甚至有一次，萩还从苍纯手里接过东西。那是苍纯还不怎么会走时的事情，他采了一朵龙胆花，远远看见萩在廊下坐着，就摇摇晃晃走过去，把龙胆花递给她，展露出了和绫晖几乎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而一脸僵硬阴森表情的萩竟然没有当场把那朵花扔在地上。虽然侍女们被萩的模样吓到，赶紧抱走了苍纯之后，萩还是避瘟疫一样把那朵花扔掉了。
绫晖什么都好，只有一条，让萩厌恶不已，嗤笑不已。绫晖总是不切实际地幻想着，萩能过上所谓正常的女人的生活，嫁人、生孩子，安定下来。可是绫晖姐姐啊，你明明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怎么还会觉得我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呢？别说我去嫁人、生孩子，我甚至连和你的孩子说话、对视都做不到。
两天后，银岭已经大好了。不过医官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列出一大堆康复注意事项：戒怒、戒急、戒哀、戒喜、戒发物、戒饮酒、戒劳累、戒思虑、戒饮食不调、戒卧处当风……诸如此类。银岭光是听着就头皮发麻，不过绫晖倒是很认真地一条一条记下来，说她会打点一切，银岭大人不必费心。晴光依然煞有介事，一边自己也拿着纸笔记医嘱，一边在心里盘算要达到这些标准，该怎么改造她父上的作息了——虽然想了一圈之后，发现精通医道且心细如发的母亲大人目前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医官们说的基本属于废话。
山本元柳斋重国随即向银岭辞行，说是要继续回家乡开私塾，钓鱼种花教学生。银岭说还有很多事情想向山本先生请教，请先生再小住几日。更何况，现在瀞灵廷樱花欲放，春光正好，不游览一番就可惜了。怎奈再三再四地留，山本也只是把启程时间改到转天一早，银岭本想和山本秉烛长谈，奈何晴光几次三番劝谏他不可劳累，要早点休息。银岭本来打算敷衍一下晴光就好，可晴光看银岭还在书房，自己也不去睡，熬到眼皮打架了还要等着。银岭又好笑又心疼。山本说以后还可书信往来，今日便到此为止。银岭也不得不早些就寝了。
山本重国的才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转天一早织原、朽木、志波、四枫院四家的家主和亲眷们一起给山本送行。一队人冠带嵯峨，香车宝牛，浩浩荡荡地送至瀞灵廷外一处空地：微微起伏的小丘上覆满如茵的绿草，潺潺的溪水时隐时见，高大的野生樱花垂下千万枝条，远近几处人家。按照规矩，五大贵族们送别人出瀞灵廷就到此为止，于是众人下车。
“多谢盛情，就此别过！”山本说道。四大贵族都全家出动，这样的规格也算空前了。
“不知道何时能再相逢。”银岭依依不舍。“先生若多住几天，便是瀞灵廷樱花盛放之时，放眼处尽是云蒸霞蔚一般。奈何先生归心似箭，竟是这花与先生无缘了。”
“啊，算了，银岭，你就羡慕去吧。山本先生寄情山水，来去随心。要不是你以瀞灵廷安危相托，怎么请的动山本先生大驾？”志波翼笑嘻嘻地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喜欢苦守着这堆没完没了，也不知道管了会不会有用的事，天天操着心、板着脸呢？你要是打算把山本先生拉到瀞灵廷里，和你一样天天愁啊愁的，我倒觉得现在山本先生应该赶紧逃掉才好。”
志波翼话音刚落，一队家眷中就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回头一看，羲和正被父亲的这句话逗得咯咯直笑，而飞廉似乎还没觉得这句话好玩在哪里，所以一脸疑惑的看着哥哥。苍纯拉着姐姐的衣袖，歪着头，微微皱着眉，静静地看着银岭。葵姬看见大儿子这么“不严肃”，各瞪了志波翼和羲和一眼，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晴光公主整整衣服，一副故作矜持的模样。
山本也笑道：“志波阁下快人快语，一句话冲淡了多少离愁别绪。春色如许，大家反倒该随意些。”
织原焰玄带着极为合宜的礼貌微笑说道：“银岭所言不错，何时山本先生再来时，定要请先生一赏瀞灵廷的繁花。”
“织原阁下，花开三分满，酒意三份浓才最堪赏，真到满月中天繁花似锦，反而令人神伤不已。像现在开到七八分，已经让人预见到花落之哀了。”
织原焰玄似乎没注意到刚刚山本说着话时眼中凛冽的光芒和话语中的劝诫意味，哈哈大笑道：“山本先生不仅文韬武略，连风雅之处也超过我等。来，上酒。饮过这一杯，祝山本先生一路顺风。”
“多谢诸位。”山本说完，又看着银岭道：“银岭阁下，保重啊。”
于是，山本、织原焰玄、朽木银岭、志波翼，还有这次居然出现的四枫院清夜，各自满饮一杯之后，这场饯别就在众人“山本先生一路顺风”，“多谢山本先生相助”，“山本先生后会有期”的送别声中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寒夜 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