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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寒夜 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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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和晴光、苍纯说笑的时候,银岭完全忘记白天的不快,可是夜里却睡得不安稳,总是处于似睡非睡之间。他梦见了到处都开满了极为繁盛的花,无论是地上,还是高高的树枝上,哪里都开着雪白的花朵。风一吹,大片大片的花瓣飘落飞舞,如同漫天撒了纸钱,四面望去,只见白花如雪,不见天日。花枝中间的风声如同低低的哭泣,听得他毛骨悚然。他四处走,却怎么也走不出这片花海……可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洗漱过,银岭依然疲惫,看着院子里几乎完全盛放的樱花,心里一阵阵不安。他感到不禁又想起山本关于“花开三分满,酒醉三分浓”的议论。这话应该是给焰玄说的。连山本先生也看出来了吗?焰玄为什么会有取北条而代之的想法?而且显然这种想法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焰玄已经暗中谋划很久了吗?以前确实感觉到过,焰玄似乎心里藏着什么执念。但那时银岭只以为这种执念只是为了让织原家不再被人胁迫而已。焰玄也比如此。银岭想着,头痛欲裂。
“银岭大人怎么脸色如此青白?”绫晖被银岭的脸色吓了一跳,接着皱眉问道,“银岭大人见过家兄之后,一直心神不宁,难道出了什么事吗?还是他告诉了你什么不好的消息?”
绫晖的洞察力,绝对比他以前想象的要高很多。银岭温柔地安抚着妻子:“没有,只是睡得不好。我没事,焰玄也没事。”
绫晖看着银岭的笑容,愣了片刻,似乎终究还是被说服了:“没事就好。今日我陪着苍纯和晴光去看看清夜。清夜大概也在准备着正式继承家主之位的事情。我不会在四枫院家留太久。银岭大人且好好休息。”
“你也是。已经有身孕了,也别累着自己。”
绫晖听了,握着银岭的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随时会消失的东西。
“晴光公主,跑慢点——苍纯少主,别摔着了!”外面传来了侍女们的呼唤声和两个孩子的笑闹声。
“这两个小的,真是太淘气了。”银岭借机岔开话题,“去看看他们在闹什么。”
银岭扶着绫晖出来,两人站在树下,身上洒满这个春天落下的第一阵花瓣雨。院子里,晴光和苍纯玩得正开心,凑在一起不知叽叽喳喳地“密谋”一阵,又忽然大笑起来追着跑一阵。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大概就是这种情景。”银岭看着绫晖道。“你看你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是花瓣。”或许昨天的那个噩梦还残留在记忆力,这句话一说完,银岭就觉得心底莫名一凉。。
可绫晖夫人还沉浸在幸福中,望着银岭出神:“‘春日游,落花吹满头。陌上回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以前读这首词时,只觉写得轻浮浅薄,想那不过是现世寻常人家的女孩子的心思。今日看这个情景,竟觉得写到自己心里。”
“春景堪惜,我们明天带着晴光和苍纯踏青如何?你看他们两个那么开心的样子,花开之时还拘束他们读书用功,真是焚琴煮鹤了。”
“这才叫春风吹得游人醉呢。连银岭大人都懂得风雅了!”绫晖笑道,又凝视银岭片刻。“你现在脸色总算好点了,今天一早那个样子真是吓我一跳。今天一天的饭菜都帮你安排好了,在家给我好好吃,如果我回来你还是那么苍白疲惫的样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银岭看向来柔顺的妻子忽然做出这么强硬的态度,忍不住哈哈大笑:“夫人有令,不敢不从。”笑完了,银岭忽然握着绫晖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这次还好,没见你害喜。只是现在不能累着。到四枫院家时,要是觉得累了就告辞回来。清夜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和我们亲厚,跟她就不必拘礼了。要是晴光玩得乐不思蜀,大不了你带着苍纯先回来。”
织原大宅里,同样没有睡好的焰玄,也在看院子里的樱花:人生如花,如果从未绽放过,岂不可惜?焰玄还是少年时,每次看见春花盛放,就会忍不住想,佛经上说“万法无常,国土危脆”,但哪怕此生是个幻象,在崩塌之前,至少也要有一瞬的完满。他这一生就是为了那一刻的完满。为了那一刻,任何手段都可以被原谅:就像花朵,为了开放,就必须吸收所有能吸收的养分,哪怕是从树下埋着的尸体里。等到开放的那一刻,就连这尸体也因为那花的美丽而超度、升华了。
儿子武玄的死对他是个沉重的打击,一度让他消沉得生无可恋,同时也让他明白死之必然,或者让他对死亡麻木了。渐渐地,他哀悼儿子的死而不得其所,甚于哀悼儿子的夭折。
他走到院子里,将手中的茶如同如酹酒一样洒向樱花树的树根:“这个春天,祝你们开得格外繁盛。”
焰玄望着沙盘上的布子:代表北条卫家的曼殊沙华纹已经一个不剩的从沙盘中清楚了。只剩下大片大片代表织原家的蔷薇纹和在这一大片蔷薇海中的几片朽木家双鹤樱花纹和零星的四枫纹,志波家的水天波涛纹。
蔷薇会比樱花开得更久。开得鲜艳,繁盛,如同永不流逝的春天。
花就要全开了。
“仲盛,劝进书和上书人的名单拟定的怎么样了?”
仲盛是他的叔父,但是在这个和他几乎同年、干练强势的侄子面前,他只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家臣。
“已经拟好了,请过目。”
摄政关白。这个职位会名至实归地落在织原家头上。“正一位”吗,银岭?可见虚名犹如枷锁,而历代灵王们深谙以虚名小利愚人、缚人之道。中庸平衡之道,是灵王既想确保自己的权威,又怕政事繁杂,想垂拱而治而产生的权谋之道。就算川云王本人再怎么谦谦君子,可只要他坐在灵王的宝座上,他就会像以前所有的那些灵王一样,像逗狗一样用这些权术逗这些重臣——直到北条卫用实际行动告诉整个世界,力量可以反过来戏弄瀞灵廷那些可笑的规则,可以戏弄灵王的权威。
朽木大宅。
手上汗津津的,心里惴惴不安。银岭看着书案上一块淋漓的墨迹发呆:手又莫名其妙的抖了。
“夫人他们出去多久了?”
管家一脸诧异:“您怎么了?刚出去没多久呀。”
银岭能感到血管在突突地跳。
“备马!去追上夫人!”
“诶?!”
笔被随意地扔在桌子上,溅出了又一块黑色的痕迹。
马蹄疾驰,扬起的阵阵烟尘和落花一起飞舞。
隔着两三条街就到四枫院大宅的地方,停着晴光坐着的那辆家臣样式的车。不远处是一家店铺倒塌掉的棚子,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隔着人群,女儿晴光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时候你们还管我是不是抛头露面了?愣着做什么?浅野,你带人去追。茅崎,你回大宅禀报父亲。白杉你去到四枫院家,让他们帮忙。浅野,你快去呀!不把母亲和苍纯找回来我就不回车里!”
出什么事了?银岭心头一紧,拨开人群,只见晴光掀开车帘,正指挥着随同的几个家臣和侍卫。
“晴光?!”
“父亲大人!”
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知道此时不用再独自苦撑,晴光再也忍不住,哭着跳下车,扑进银岭怀里:“父亲大人,你可算来了……刚才街边的棚子忽然塌了,街上一乱,两辆车的牛都受了惊,我这辆的还总算制住了,可母亲和苍纯那辆车的牛就像发疯一样,家臣们怎么拉也拉不住,一转眼跑得没影。早知道就多带些会瞬步的家臣了……”
晴光正说着,只见一队四枫院的家臣赶过来,见了晴光和银岭便说道:“银岭阁下,晴光公主!刚才晴光公主派人说出事了,我家主上令我等协助寻找!”
银岭拍拍晴光的后背,安慰道:“晴光别哭。父亲在这呢。现在街面上乱,你去找清夜姐姐。我来处理。”
“可是父亲……我要和你一起去找母亲还有苍纯……”
“临危而指挥若定,晴光已经很厉害了。你要是在外面,家臣们还要分神保护你呢。”
接着他对跟着过来的朽木家家臣说道:“派几个人把小女送到四枫院大宅。其他人和我一起去找。”
“银岭阁下!”忽然一个四枫院家臣喊道。“这棚子是被人用鬼道炸开绳结的!”
近乎疯狂的寻找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一处刚刚废弃的北条卫家臣住宿处旁边,绫晖和苍纯所乘的牛车被人发现了。银岭立刻瞬步赶来。被鬼道和解放之后的斩魄刀的攻势轮番波及,那头牛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早断了气,还在渗血的伤口招来嗡嗡叫的苍蝇。车也基本散架,隔着撕裂的帷幕,似乎只有绫晖伏在车里的身影。
“绫晖!”银岭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妻子的袿和唐衣上全是刀口,凌乱不堪。绯色的绔上浸满了血,和原来的染色混在一起,触目惊心的暗红一直染到车茵上。
“银岭大人。”绫晖挣扎着抬起头,然后用眼睛示意要银岭看自己身下,“快救苍纯!”然后终于昏死过去。
银岭轻轻拉开绫晖的手臂,苍纯已经失去意识,一道伤口从肩膀延伸到下腹,流血不止,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伤口,甚至可以说毫发无损。
“去救人呀!”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响起,银岭抬头,是四枫院清夜。朽木家、四枫院家的家臣和医官立刻围上来。
银岭始终不肯放开绫晖的手,一直说着绫晖,没事了,马上回家,你再坚持一下,绫晖,我在这里,没事了,绫晖,没事了……他一直这样念叨着,直到医官们强掰开他的手,说您再这样我们就没办法救夫人了。
而四枫院清夜看着医官们从破烂的车里抬出绫晖和苍纯,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四枫院的家臣们看她这个样子,全都被吓到了。
“公主,公主!”
清夜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死牛和破烂不堪的牛车,“嘤”地一声便两眼紧闭,倒地不省人事。跟过来的保姆嬷嬷们一看,便对家臣们埋怨道:“你们怎么不拦着公主?公主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个阵仗?她从小就晕血!”一时间四枫院家的家臣们又是一阵骚乱。
保姆嬷嬷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打扇,清夜终于醒过来。可醒来之后清夜依然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低着头,目光空洞,任由保姆们扶着。四枫院的家臣们面面相觑:自从上任家主清隆死后,清夜就精神不济,最近好不容易恢复些了,这么一受惊吓,必然又要病上好久。说起来,四枫院家的家主,无论男女,代代都精明强悍,胆魄过人,怎么这一位的胆识竟然连个普通的侍卫都不如?
一群人正乱成一团,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跑得披头散发的赶过来。这时,绫晖和苍纯已经被送走,那女子先是直奔牛车,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在渐渐干涸的血迹上摸来摸去,接着,她又冲向正在旁边的清夜,摇晃着她:“我姐姐呢?我姐姐在哪?”
是萩。
清夜被她吓得大叫,家臣们七手八脚地对着萩又拉又打。怎奈萩完全处于失去理智的状态,手上力道又大,怎么也拉不开她。
终于有家臣认出来这女子可能就是朽木家大宅里的那个“半疯的侍女”,于是说道:“朽木家的夫人已经送回大宅了。这位姑娘,你放开公主!”
萩终于放开了清夜。嬷嬷们赶紧挡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发烧的清夜跟前。但萩不再理会清夜,转身就跑。
清夜躲在嬷嬷们身后,哭着哭着,又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