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风云聚汇天机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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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有人的地方,便有离愁别绪，春感秋哀，更别提更低层次需求的柴米油盐，酒食歌舞。天机营乃是拱卫着大明朝内陆交通枢纽的军机重地，多年来由许文武老将军镇守，军纪肃穆，平常大营里连嬉笑声都很少听到。但出了营门骑马走上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也能找到热闹的集市，其中酒肆茶楼商铺客栈鳞次栉比。虽不比金陵城繁华，但贩夫走卒，行商坐贾熙熙攘攘，也颇为热闹。且因为靠近军营，店铺的布置格外有豪放疏阔的风格，比起江南的温婉，洛镇的质朴，更别有一番意趣。
一家布置得干干净净的茶馆，角落里坐着一位风度翩翩，广袖博带的公子。这位公子气度不凡，只可惜眼前罩着一块黑布——他竟然是个瞎子，可是他给自己茶杯里倒茶时竟然半滴水也不曾洒出来。即便看不见他的眼睛，可他脸上冷静超然的神色却能令任何一个人肃然起敬。他身边跟着一个动作敏捷，容貌俊秀的黑衣少年，是他的跟班。两个人都微微低着点头，不怎么说话，十分低调。盲眼公子名叫原随云，是海上销金窟蝙蝠岛的主人，少年名叫丁枫。
此时此刻，茶馆正当中有说书先生热热闹闹地讲着《宋公明三打祝家庄》的故事。正讲到精彩处，众人围在周围听得津津有味，喝彩声不断，竟然极少有人注意角落里这对气度不凡的主仆。
丁枫的心思此时此刻不在王矮虎和扈三娘上。他锐利的视线穿过来来往往的顾客和伙计，锁定住门外的一个瘦高身材，披着斗篷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和武功师承，江湖上没几个人能搞得懂，但丁枫和他的主人知道的很清楚。他还知道，根据他主人的情报网收集上来的信息，这个年轻人大概十九岁上下，和他差不多大。
“公子，方思明来了。”丁枫压低声音对原随云说道。
原随云微微点头，喝了一口茶。
主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反而让丁枫对方思明更感兴趣。他直起身子，仔细观察着门口的年轻人，忍不住对主人原随云说笑道：“江湖上的传言一点不假，万圣阁少主果然是‘雕金刻玉之貌，流云淡月之姿’——”
原随云依然无动于衷。
“——可惜不能把他绑到岛上。否则一定是个‘甲等上品’。”
原随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丁枫知趣地闭上了嘴。
“甲等上品”是蝙蝠岛上评价人姿色的黑话。人的姿色，在他们看来可以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戊等人长得丑，丁等是普通人，丙等以上就算长得美了。甲乙丙三等中，每等可再细分为上中下三品。丙等算是普通的美人，在大街上逛一天，运气再差也至少能看见几个丙等下品；戏子或者歌姬舞女若有乙等容貌，只靠容貌就能成名。到了甲等就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国色天香。
蝙蝠岛手眼通天，富可敌国，但自从成立到现在，也不过有过十来个甲等下品，两三个甲等中品。至于甲等上品，当初设置时也仅仅是作为一个理论上的标准，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美人能达到甲等上品的所有要求。
至于为什么会设立这套标准？自然因为是蝙蝠岛上在做卖肉的生意。而这些他们售卖的美人，没有一个是正经来路——和他们售卖的机密、珍宝甚至人命一样，全都来路不正。来海上销金窟一掷千金的人，也从来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去蝙蝠岛的路线成迷，非有岛上的人接引不能到达；到了岛上，一切火种都要被收走，顾客只能在一片黑暗中的地下洞窟中销金，而且每个人都用化名，岛主人的身份和其他顾客的身份成迷。来这里销金，就如同闭着眼做了一场噩梦，梦醒时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无迹可寻。
此时此刻，那位“有幸”被丁枫评为甲等上品的方思明，正在低头看着茶馆门口一只毛色灰突突的小流浪狗。流浪狗嗅了嗅他的袍角，小心翼翼、讨好地摇着尾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的手，显然是希望这个人能施舍给它一顿饭。
流浪狗为了生存，大致能分辨哪些人更可能对它们发善心。它选择向方思明乞食，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方思明来到这里之前在驿站里摸了几下那里的看门狗，身上沾了一点点狗的味道；另一个是刚刚这只流浪狗不小心窜到他面前时，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怕踢伤这只瘦弱的小狗。
然而，方思明还是直接走进茶馆，用斗篷帽子遮住半张脸，绕过热闹的人群，坐到了原随云对面。
“为什么非要是天机营？”方思明压低声音问道，可是语气中显然带着几分逼问、不信任的意味。
“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老阁主吗？”原随云悠然自得。
方思明冷笑：“父亲看中了许文武，难道不是因为听了你的鼓动？天机营的主帅许文武虽然是个宿将，但一方面年事已高，精力、体力有限，未必能独当一面，另一方面他性格死板不知变通，未必肯和父亲一同起事。你怎么会和父亲推荐许文武这种人？万一招降不成，他必然会把万圣阁意图谋反的事情上报朝廷，甚至立刻追缴万圣阁的帮众。就算招降成功，他一脑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怕也会拖住他。关键时刻，他未必可靠。”
方思明想，如果真的招降不成，那么只有就地灭口这一条路，至少他不能把许文武留给大明朝廷。但这样一来，万圣阁还是徒劳无功。
“我的确是向老阁主提到过许文武，但最后决定招降他，是老阁主的意思。老阁主不是明确说过，许文武战功卓著，带兵有方，而且即便招降不成，也能为万圣阁立威吗？方少阁主到底对此有什么疑问？”原随云顿了顿，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在下做错了什么，惹到了少阁主？少阁主尽管放心，万圣阁是我蝙蝠岛的大主顾。我实实在在地说一句，没有老阁主便没有我的今天。老阁主托付的事情，我岂敢不尽心竭力？劝降许文武，让他助老阁主一臂之力，这件事我定然和少阁主里应外合，办得妥妥当当。若老阁主有得偿所愿的一天，我还要请少阁主别忘了在老阁主面前提起我今日的襄助呢。”
方思明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原随云微笑的脸。
“少阁主在看我吗？为什么不说话？“原随云温和礼貌地笑着，”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能感觉到方思明在生气。方思明靠近逼视着他，因此他感受到的方思明身上的热量和气息更强了。他以前和万圣阁打交道时，主要和朱文圭交接，并没有在意还没到弱冠之年的方思明。但现在，他注意到了。方思明的气息确实是年轻人的气息，清爽、炽烈，但又不太像和他同龄的年轻人那样有生气，有些病弱阴诡——这个气息让原随云想起了阳光和鲜花，也想起了废墟和死亡。
“除了许文武的事，你到底还对父亲说过了什么？”方思明继续逼问。
原随云油滑地微笑答道：“我？难道少阁主还不知道我吗？除了让蝙蝠岛多赚一点钱，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我不过是向老阁主进献了一些我收藏的古董字画，感谢老阁主一直以来的惠顾之恩。少阁主问这个，难道是嫌我怠慢了少阁主？这个好说，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方思明哼了一声：“这种送钱的话你糊弄别人去。”
看来即便是和原随云当面对质，也问不出来什么了。方思明站起身，扬长而去。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丁枫看着方思明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公子，这位少阁主倒是比朱文圭那个老东西清醒些。我们唬住了朱文圭，但好像没唬住他。”
“是啊，真是后生可畏。”原随云懒懒地说着，轻轻晃了晃茶杯。茶水已经冷掉，且本来就不对他的口味。他又把茶杯放下了。
现在的万圣阁阁主朱文圭在他眼里，就像是这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到了由着他晃动摆弄却翻不出一丝意外波浪的地步。他在下一盘棋。朱文圭已经被他的布局锁进死穴里，现在只等着他慢慢填子收官了。
盲人耳朵尖。隔着茶馆里的嘈杂人声，原随云听见方思明似乎停下来和店小二说话，便问丁枫：“方思明在干什么？”
“有意思，他像是买了二两肉干。”
“肉干？”原随云笑了。
“是的，肉干。”丁枫探头看了看。“真有意思，方思明出门之后，把肉干喂给了门口的那只土狗。”
茶馆门口，小流浪狗没想到刚刚走过去的人又折返回来，而且果然带了食物给它，激动得差点把尾巴摇上了天。它亲热地把头凑过去，主动在方思明微微抬起的手上蹭了蹭，甚至大着胆子舔了舔方思明的手。
方思明并不讨厌这个触感。他挠了挠小流浪狗的下巴。小流浪狗开心地打了个滚，把肚皮翻过来，向他示好。
方思明的眼神忽然有些黯淡。他没有继续和那只小狗玩耍，站起身，离开了。
“挺有意思，我以前不知道方思明还挺喜欢狗的。”丁枫低声对原随云说。
“即便再聪明警觉，方思明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好对付。”原随云悠然一笑。“我们回天机营吧。”
原随云继续等待着他棋局中下一步棋子到场。
从集市走到天机营，这一路人烟很快稀少起来。在天机营门口，只有列着队，板着脸的军士们。除了原随云，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着便装的人了。
所以楚留香、胡铁花和班世萦三骑人马就十分显眼。一个是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一个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江湖好汉，还有一个是英气逼人的少女。
班世萦外面披着一件靛蓝色的短斗篷，里面是水蓝色的裙子，牙白色的上衣，手上戴着白色的小护甲，头上戴着镶东珠累丝金凤冠，腰上系着成色上好的松鹤墨玉佩。一身打扮清贵飒爽，加上人也长得剑眉星目，朱唇皓齿，英气勃勃得仿佛是个少年将军。任谁都会以为她必然是某个风光无限的世家大族千金大小姐，绝对想不到凤翔班氏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没落了。而若不是她骑马时插在腰间的那盏观心灯，谁也想不到这个目光如电，气质颇似华山派大师姐高亚男的姑娘竟然师从云梦，而并非是个华山的女侠。
只不过此时此刻，班世萦皱着眉头，像是有心事。
“恕之小友，你怎么忽然心神不定的？”楚留香开口问道。恕之是班世萦的小字。
“说来奇怪，我刚刚经过集市时，眼角无意瞥见一个人。我有种感觉，那个人像是方思明。”
胡铁花笑道：“看来方思明竟然是大魔头万圣阁少主这件事，给班丫头的打击还挺大。这一路上老念叨着他，我耳朵都要被‘方思明’这三个字磨出茧子了。班丫头，你莫不是看上……”
班世萦剑眉倒竖，飞了胡铁花一记眼刀。
“诶呦，你刚才那一眼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是高亚男在瞪我。老臭虫，传说班丫头拜入云梦门下之后，八成的医闹都是她摆平的，我看确实有可能。你把班丫头送到云梦，给云梦省了多少事情。来去祖师可是欠了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胡铁花说得没错。在一群气质软萌的师姐师妹中间，能拉下脸打人瞪人的班世萦，确实非常适合当保安。
班世萦在云梦颇为有名。第一个成名之战，是在云台医会上，她出手协助掌门叶澜赶走前来搞鬼的万圣阁杀手。第二个成名之战就是对付一个受伤后无理取闹的江湖小虾米，小虾米非要说云梦的弟子害他，不肯让人处理伤口。
当时一群师姐费尽口舌，怎么劝他都不听。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再不处理伤口恐怕真的要出人命，班世萦当机立断冲上前去，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让师姐们给你治伤，还是存心来恶心我们？”
小虾米嘴硬：“你们云梦是怎么对病人的？我来这里，当然是让你们给我治伤。”小虾米说完，忽然发现班世萦面色阴沉，眼神不善，心里有些紧张，”你、你、你……你瞪着我做什么？“
班世萦冷冷一笑：“自然是帮师姐给你治伤——”
话音未落，班世萦一记手刀劈晕了江湖小虾米。
“不要耽误时机，趁现在快给他止血！”
师姐们全愣住了。
“班师妹……你怎么……打病人……”当时在场的青萍师姐下巴都要掉了。
班世萦拍拍手：“少林有句话说得好，不行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从此，班世萦打架像华山派，当肉盾像少林派的女汉子名声，就在云梦越传越广。
可就是这样一个说话做事都极为爽快，天塌地裂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姑娘，最近却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原因竟然是仅仅晤面几次的方思明，这让胡铁花觉得十分新鲜。
“班丫头，有道是人心隔肚皮。你说得没错，方思明那小子一开始确实仿佛只是个有些害羞有些冷傲的怪侠，也确实做了些好事。但仅凭这一点，你就认定他一定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会有忽然脑子一抽，要做几件好事的时候；而一贯善良的好人，也会有忽然鬼迷心窍，非要做几件坏事的时候。试玉要烧三日满，你和他交情不深，如何能认定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和他又不是我和老臭虫从小一起玩大的交情。再说苏蓉蓉又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人嘛，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
苏蓉蓉是楚留香的红颜知己，冰雪聪明，阅人无数。
班世萦立刻反驳道：“那么胡大侠，你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是不是要以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判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己的亲眼所见都不算准的，那么江湖上的传言或者被人加上的标签，不是更不准吗？”
“诶呀，你痛恨无比的万圣阁七鬼，焉知不是方思明派过去的？”
“未必是！”
“你有没亲眼看见，怎么知道？”
“从做事的习惯……”
班世萦正要和胡铁花细说，楚留香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恕之小友，小胡，我们到天机营了。原公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我们先过去拜见了原公子和许将军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云聚汇天机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