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神》凌云槿

3、第二章

　　“你这么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自己去查？世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她什么性子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清楚？你就是在逃避！”沈孤星仰起头：“是，我怕，我怕查到一些不该查到的东西，我更怕查到的东西更坐实了你的罪名，所以这么多年，我……连平舆都不敢回……”平舆是沈氏嫡系所在地，被灭门的就是沈氏嫡系，而沈孤星正是沈氏嫡系仅存的血脉。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沈孤星笑了：“你骂得没错，我是胆小……”余清谰打断了他的话：“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正视它了！慕卿还等着你替她昭雪呢！你难道就打算一直这么逃避下去？那百年之后，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沈孤星涣散的眼中透出一丝微光，似乎清醒了些又似乎没有：“你说的对，我要查清楚，我要知道真相！你知道吗，其实剑出鞘那一刻，我已经后悔了，可来不及了……对不起……是我不够信任你……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余清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对不起，我很后悔……”在看他时，余清谰发现他已沉沉睡去。
　　余清谰独自喝下了剩下的酒，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号称千杯不醉，可他怎么觉得今日这酒甚烈，一坛下肚便有些晕了呢？恍惚间，他似乎还看到了慕卿，她还是多年前的模样，青丝如瀑，一袭浅色长裙，手挽惊鸿，惊鸿剑柄坠着鲜红色丝绦，舞时若九天玄女下凡，所以她被人称作缙陵玄女，只是后来玄女之名渐渐被妖女骂名所替，人们也渐渐忘了她舞剑时动人的景象，人们眼中的倾慕也逐渐被怀疑，惊惧，怨恨所替代。
　　“慕卿……”他大约是真的醉了吧，不然怎么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

　　十五岁那年，他被爹娘送来回春堂当学徒，来到回春堂的第一天，便有弟子检查了他们的身体状况，然后余清谰和另外两名学徒被收入了二长老门下。本以为可以学到医术，谁曾想他们竟被拷上镣铐，关入了小黑屋。小黑屋里暗无天日，余清谰以为这是二长老特意安排的考验，既然进了这回春堂，吃点苦也没什么。三名少年互通了姓名，逐渐变得亲近，即便身处黑暗，气氛也变得热络起来。他记得另外两个少年一个叫常清，常家的小少爷，另外一个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大家便都唤他无名。
　　“你是常家的小少爷？”无名听得常清的名字惊呼，常清忙伸手摸索着去捂他的嘴，连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在黑暗中发出激烈的碰撞和摩擦声，显得异常诡异：“嘘！我可是隐姓埋名偷偷跑来这儿学医的，你可别让人听了去，知道了我的身份告诉我爹爹去。要是被我爹爹知道了，我可就没机会了。我化名为子清，在外人面前可千万别叫错了！”
　　“常家？”在无名面前，余清谰就显得孤陋寡闻了，然后他便听得无名得意地说道：“常家是百年书香门第，是有名的官宦世家，这一代的常家家主已至相位，他的几个儿子也早早及第，入了仕途，然坊间传言他最小的儿子却是个少有的奇葩，无心仕途反爱钻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今看来那传言倒是真的了。”
　　“医术怎么就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了？”余清谰不解，黑暗中看不见但直觉告诉他无名一定笑了。“那你自己问他，他学这医术，究竟是为了做甚？”余清谰还未开口，铁链声哗哗作响，有人挪到了他身边：“怎么？瞧不起仵作啊？”是常清的声音。“你说你一个世家少爷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当个仵作，你那身为左相的爹怕是要被你气出病来喽。”
　　“当仵作有什么不好？一般人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我爹爹哥哥他们入仕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替朝政把脉，而我，则是为了替亡者发声，是为整个社会把脉！”常清一番话道尽了他的凌云壮志，也激起了余清谰的一腔热血。“好！子清，就冲你这番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三个少年就这样成了朋友，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你说二长老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出去啊，我觉得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他们回春堂的人不会已经把我们忘了吧？”无名蹭到余清谰身边，锁链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刺耳的声音，余清谰安慰他：“每天都有人给我们送饭来，想来二长老还是记着我们的，或许是为了考验我们，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通过这一关。”
　　“但是……我总隐隐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常清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我们只是前来拜师学艺的学徒，可现如今我们这模样反而更像是……被收押的罪犯。”余清谰皱起眉头，觉得常清的话也不无道理，故而心下暗惊。“罪……罪犯？”常清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正在摸索着向余清谰所在的方向走来：“对，我们是来学医的，二长老就算要考验我们，也没有理由将我们关在这儿关这么久，还用链条锁将我们束缚住，不会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吗？”
　　余清谰抬了抬手，沉重的链条紧紧束缚住他，这是进了这小黑屋以来他第一次怀疑这链条锁和这小黑屋的作用：“我们来此，必是下定了决心学习医术，那么在技艺未成之时必不会逃跑，更何况我们也还未曾接触到回春堂的核心医术，也没有担心我们会将它泄露外传的必要，如此却将我们关在这儿不见天日，还用链条牢牢限制住我们的行动，着实有些耐人寻味……这二长老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关于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间小黑屋里的问题，很快就有了解答，只是这答案却太残忍了些。
　　寻常时日一直紧锁的门终于在某一日被打开，刺眼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三名少年被这光芒刺得晃了神，恍惚间似乎有许多身着弟子服的人簇拥着一个身材臃肿的矮胖子走了进来。最先适应光明的余清谰清楚地看到有三名弟子凶神恶煞地端着碗走近他们，白瓷碗里头装着漆黑腥臭的汤汁，余清谰皱了皱鼻子，那股腥臭味止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钻。
　　“这是什么！？”常清虽然为了当仵作吃了不少苦，也闻过不少臭味，但他毕竟是大家公子，怎么忍受得了这味道，开口询问。“喝了它。”矮胖子高抬着下巴，一脸傲慢。“我不要，这么臭，而且我又没有病！”常清抬手想要推开快凑到他脸上了碗，镣铐发出的哗哗声提醒了常清，“还有，我们又不是罪犯，为什么要把我们拷成这副模样？”
　　“是啊，为什么？”无名应和道。那矮胖子脸上的赘肉动了动，五官便全挤到了一起，嘴角上扬，似乎是在笑，看着却着实慎人，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动作幅度太大，那一坨坨的肥肉会埋了他的五官。“没有为什么，这药可是我琢磨了许久才制成的，你们可千万不能浪费了一星半点。喝呀。”
　　余清谰看着碗中漆黑的汤汁，硬是忍住了想吐的冲动，可常清就没那么能忍了，直接吐在了碗中，矮胖子的脸立马黑了。“不喝？灌也要给我灌进去！愣着干什么？灌呐！”
　　弟子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三个少年，三个少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漆黑腥臭的药汁便全数被灌进了他们嘴里。
　　“明儿个再来看效果吧，都走了，走了，对了，记得上锁！”那矮胖子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整个空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余清谰感觉自己的胃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滚烫的热度蔓延致全身，几乎麻痹他所有筋络。“清……清谰？我……我好像……好像快要……死掉了……”恍惚间听见常清细如蚊蚋的声音，他强忍住不适，一点一点挪向常清所在的方位：“别……别说傻话……我们……我们会好……好好的……活下去的……无名？无名？你……你怎么样？”
　　一片沉寂，没有人回应他。“无名？无名！？无名！？”依旧没有人回应他，只剩下黑暗，无尽的黑暗。余清谰想爬过去找他，可是他已经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很快连说话的力气也丧失了……小黑屋里渐渐被死气包围……

　　无名死了，悄无声息的。他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间没有亲人，只有余清谰和常清两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不算朋友的朋友，也许正是因为他这样的身份，才会被二长老选中，那么他余清谰和常清又是为什么被选中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药人？”无名被抬走了，从此他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一介孤儿又有谁会为他悲伤，余清谰和常清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面无表情地将无名拖出去，却无计可施，无论怎么悲伤哭嚎也感染不了那些铁石心肠的人，无论怎么挣扎叫骂也无法让无名冰冷僵硬了的身子回温。那些人走后许久，小黑屋里只剩下了绝望的沉默，直到常清开口。
　　“药人？”余清谰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奇怪的词。“对，药人。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称呼了，药人，或者说药奴，我也只是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常清的声音飘渺而虚幻，似是海市蜃楼中飘来的缈缈丝竹之音，那么遥远。
　　“你的意思是……” 余清谰猜到了一些却又不敢确定。“如果那书中所言非虚，那么我们以我们如今的处境而言，我们是被二长老选来制成药人的。可是……”常清顿了顿，余清谰问他：“可是什么？”常清长叹一口气：“我本是想说豢养药奴之风因为过于草菅人命，因而在前朝便已被君主明令禁止，我朝也延用了这道禁令，照理说本不该出现豢养药奴的行为的。可后来我转念一想，无名是个不起眼的孤儿，就算惨死在这回春堂，也不会有人问起，我则是隐姓埋名以小乞丐子清的身份来到这回春堂，他们若不深究自然也觉得我无甚背景可有可无，想来也是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死了也不可惜，也不会有所谓的亲人找上门来，唯一奇怪的是你，你并非孤儿……”
　　“我家中孩子众多，将我送来也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势必不会再回来寻，自然也可以不论生死了。”余清谰淡淡道，为自己，常清，以及无名感到悲哀。“……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常清摸黑伸过手来，沿着余清谰的肩顺着余清谰的胳膊肘摸到了余清谰的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我们要逃，逃离这些疯子，逃开这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