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春光灿烂李狗蛋

8、5-1

　　周五，姜耀接到了妈妈的律师打来的电话，问他今天要不要去看守所会见，自己可以带他一起去。
　　律师是个约莫有四十岁的女性，姓何，好像在海市是蛮有名气的律师，专攻家庭婚姻法。出了那件事后，家里的亲戚都连带着承受了不小压力，无人愿意再为妈妈的事情奔走，法院那边说这种情况按规定是可以申请法律援助的，但何律师却找上门来，称她看到了妈妈的报道，愿意为她代理，只需要付很基础的费用就可以了。从去年九月份以来，姜耀见过何律师几次，每次都是去她的办公室等她，看她走来走去，和不同的人说话，工作非常忙，何律师爱穿高跟鞋，有点胖胖的，戴眼镜，嗓门很大，讲起话来干脆利落，总是神采奕奕。
　　姜耀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到的报道，事发后确实有记者写过一篇，但因为爸爸是大学教授，学校也不希望这件事在舆论场上无限地发酵，而且双方亲属的态度都很冷淡，没人愿意接受采访，这篇报道很快就被淹没在各种各样其他的新闻当中。海市每天都发生很多件事，有人普通地从家出门去上班，然后就此失踪，有人被人举报虐待小孩，有人夜里在家里蹦迪，被邻居拿着菜刀上去对着门砍，也有人死去，每一天，每一天。姜耀还记得那篇有关他们家的报道，标题为大学教授睡梦中惨遭妻子杀害，场面血腥，耸人听闻！这标题起得确实有够耸人听闻，有一段时间，姜耀只要一闭上眼，这行标题就在他脑子里滚动播出，他为此养成了每天看新闻的好习惯，晚上睡觉前是一定会看的，等车的时候，排队的时候也会看看，这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耸人听闻的故事，看多了就会对耸人听闻这四个字免疫。
　　但有一天，何律师找到他，告诉他自己从这篇报道中读出了妈妈的绝望，还读出了家庭乃至整个社会对家庭妇女的漠视，她还问过姜耀一些问题，和姜耀说过一些事情，姜耀觉得她似乎对事实如何并不十分感兴趣，她只是心里有一个故事，或者有一种情绪，需要借他人之口说出来，反反复复地说出来。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后，何律师来学校门口接姜耀，他坐上车，何律师朝他笑笑，递给他一瓶热牛奶，说：“冷吧。”
　　“也还好。”
　　何律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你妈妈被逮捕后，你是不是一直没见过她了？”
　　“对。”姜耀用手包裹住杯子，“我觉得她不并不想见我。”
　　“怎么可能。”何律师说，“没有哪个母亲是不想见到孩子的。”
　　姜耀不再说话，何律师又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
　　“还可以，舅舅舅妈对我挺好的，学校的老师也很关照我。”
　　何律师笑了，“那怎么还只是还可以啊？”
　　姜耀伸手揉了揉鼻子，又说：“何律师，我……”
　　“姜耀，你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也要学会对别人倾诉，这件事情是一个悲剧，谁都不想让它发生，你不用自责。”
　　姜耀有点困惑，他想，我真的没有责任吗，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有权利处死一个人的只有公理和正义，爸爸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也不应该在睡梦中被刺26刀，耸人听闻地死去，但事情发生之后，又有人对他说，妈妈的生活有她的痛苦，她一直在忍受，最后不堪忍受，叫姜耀不要怨恨她，现在何律师又说，姜耀也没有责任，那到底谁有责任呢，总要有一个人负责吧。
　　车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太高了，姜耀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他想把窗户打开一点，又怕何律师感觉冷，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社会版新闻，机械地刷新，就是毫无预兆地，他又想起了宋辉。
　　他发现自己最近经常想起他，在休息的时候，或者想要休息的时候，他会想起自己和别人的对话，如果是宋辉的话他会怎么说，毫无疑问的是，宋辉每次都会将对话推向一个出人意料的走向，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能等闲视之，如果把社会版新闻拿给他看的话，可能连他一秒钟的注意力都无法吸引吧，他会怎么做呢，可能瞟一眼就移开，嘲笑他怎么还看这个啊，可能会夺过他的手机，装模作样地点评一番，然后把手机盖到桌面上，还有可能……他会拉他的手吗，会吻他吗。
　　姜耀觉得这种想象往一个不可控制还很不合时宜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车停了，何律师对他说，到了。
　　不出所料，妈妈果然不愿意见他，她说只能让律师一个人进去，所以何律师进去了，他就坐在外面等。看守所的气氛很肃穆，他放空自己，感觉只等了一会儿，何律师就出来了。
　　路上，何律师对他解释：“妈妈不是不想见你，只是觉得愧对你。”
　　姜耀点点头，又说：“没关系的。”
　　“我们商量了一下，一审会申请精神鉴定，如果鉴定出你妈妈不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话，或许可以免于刑事处罚，起码也是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的。”
　　姜耀还是点头。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律师的话只是轻轻经过他，很难消化并产生什么感想，姜耀只能寄希望于车能开得再快一点。
　　到家了，姜耀对何律师道了谢，快步往家里走，走了一段路，他又停下来，拿出手机，给宋辉发短信：你现在在海市吗？
　　宋辉没有回复，他又发了一条，我能去你那里睡觉吗？
　　姜耀走进一条巷子里，蹲下来，天越来越冷了，也快过年了，他想不知道宋辉过年会不会回家，总不可能年三十也一个人住酒店吧，他好像从来没听宋辉说过自己有家人，这样想来，宋辉其实没有对他提起过自己的任何事。
　　手机亮了一下，宋辉回复道：来吧。
　　姜耀给舅舅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今天自己回爷爷奶奶家了，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站了起来，走到公交站台，站台只有他一个人，他感觉世界都安静下来，他安静地等一辆公交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