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九妄

3、非吾所愿

　　于是，我在一次小醉后，无意间偷窥到了离镜小同学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的冰山一角。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对我而言，不好，很不好。

　　一个绝世美少年杀伤力已经够大了，若再加上凄凉的身世、孤寂的童年，这还要不要人活。

　　唐七师兄叼着酸梅棒，拧着我的脸微笑：“小六啊，你最近是太闲了吧。听你的描述，若不是加了个‘鬼君家二太子’的修饰，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爹不疼娘不爱，人生的终级奥义是如何被华丽的炮灰的小白菜。”

　　我正在忧伤悔恨中，不耐烦地拍打脸上那只手：“师兄，你不懂。”

　　“我是不懂。只是，小六，”师兄笑眯眯地看着我，道：“你却莫要忘了每次下山前师父的叮嘱，也莫要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言罢松手，我揉着脸，张口，却无话可说，实在是郁闷非常。

　　在那次微醉后，离镜未再找过我，所幸也没有其他人来寻过我。我提着小心肝儿过了段日子，现下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看来上次我自我控制地比较好，没说什么可以威胁到我性命的话。然而，内心却有点小小地失落。毕竟已习惯了跟他胡闹着消磨日子。如今一人，才发觉这院子小的只能容我师兄两人住，也能大的让我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就在我以为我和师兄已被人遗忘的时候，离镜却“噗啦啦”地一下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我正在做每日例行的午后发呆，他就那么从天而降，柔软的衣缎和表面的罩纱一道散开飞舞，恍惚间宛如一片云。蓝天雪衣，衬着他那精致的面容，什么是仙人下凡，这就是仙人下凡吶！若不是他手上“噗啦啦”转得欢快直响的风车，我还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

　　他落地站稳，见我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瞅着他，皱了皱眉，用空闲的那只手轻拍了下我脸，道：“怎的大白天睁着眼在院里睡觉。”
　　我这才回过神来，嘴巴张合数次，终于吐出：“你不走正门。”
　　他回答：“麻烦。”
　　我无语。离镜也不客气，径自寻了张椅子坐下，然后打量起四周。
　　我起身倒了杯水给他，道：“不用看了，今日没酒可喝。”我还没从上次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自是不会再寻些事。
　　离镜端起茶杯两三口喝了个见底，放下杯子半迷着眼回味片刻，道：“无妨。”
　　“你你你你……”我终于忍不住，心痛地扑过去双手捧起小杯子，“上好的雨前明华，你竟然就这么牛饮了！你你你你，你这只牛！”
　　那只牛啧了一声，道：“就你事多。”
　　子不与牛语。我捧着杯子效西子捧心状。那只牛起先颇有兴趣地一旁看，过了会儿，终于耐不住用踢子戳了戳我，道：“喂，好了好了。”
　　我将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好，正色道：“二太子今日又有何吩咐？”
　　对方也正色道：“招你伴驾出游。”

　　我愣了。离镜却不给我缓冲的时间，道：“你忘了？”
　　我摇头，道：“哪敢。”哪敢说我忘了。
　　离镜一副‘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表情白了我一眼，道：“还有三日就是白家小女儿的成礼宴。我之前答应过要带你去长长见识，今日便是来履行诺言的。”
　　我恍然大悟，受宠若惊地连忙点头：“那是那是，君子一诺千金。”
　　对方很满意我反应地点点头，挥手道：“那走吧。”
　　我大惊：“这么快？好歹也留点时间给我收拾收拾吧。”
　　离镜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还有什么好收拾的，缺什么路上我买给你。”
　　“这，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当时被绑来时带了多少东西？你现下有几样东西不是我家添备的。”
　　我想了想，的确如他所说。匆匆留张纸条与师兄后，便随他出发了。

　　翠微山离鬼君府地不算太远。我们边走边玩卡好了时间到。白家的大宅修的很有意思，仿得是人界常见的富人宅第格局，却只用了红白二色。白色的是墙，红色的是柱床顶。门口站的门仆也很应景的一红一白对应着搭配。
　　我远远地躲在树后遥望白家大宅，心中暗叹。离镜很有耐心地陪我站了会儿，问：“看够了？”
　　我点头，道：“你看那正面，白的墙白的门红的框，大门两边还有各有一红色的圆窗，看着就跟那兔子一样。门扁都不用挂了，很有意思。”
　　离镜点头，道：“既然你看够了，那我们走吧。”
　　说完便拉着我往后走，进入周围的小林中，绕啊绕啊的绕到了一白墙后。他四处望了望，念了个咒，然后拎着我的后衣领，身轻如燕的飞了进去。
　　我道：“你又不走正门。”
　　他还是那句：“麻烦。”
　　我无语，原来他不走正门的习惯是这样养成的。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离镜很熟练地拉着我东转西转，最后转到了一个别致的小院里。他把我往阴影处一推，低声念了几句，就见院里那几个守卫小仆两眼无神地原地坐下发呆。他这才有拉着我进了院落。路过一个小仆时，我好奇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却视我为无物。
　　“所以，一会儿你自己找个隐蔽地地方呆好。小六，你听到没？”
　　离镜在一旁说了一大堆，见我没反应，忍不住轻拍了我头一下。我终于回过首来，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说：“离镜，鬼君二太子，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又怎么了？”
　　我用力拍着他肩膀，道：“我没想到你魅力竟然低到采个花都要走后门施法术了。”
　　离镜沉默地与我对视几秒，再次选择把我扔到旁边的阴影角落处。
　　我正准备配合地做被遗弃的小媳妇状，他又一手把我扯了回来：“一会儿你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呆好，我虽施了法，但难保白家当家不会发现。”
　　我见他口气严肃，也收拾了玩心，点头道：“我知道。”我瞄了眼自三日前就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握在手中的风车，“跟这有关？”
　　他也一起看向风车，眼神柔软了一些，点头道：“是位故人，有些话不得不说，过了今日，大概也是不方便再说了。”
　　我点头：“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他朝我笑笑，我小心藏好。只见他理了理衣摆，走到一厢房前，轻轻敲了敲。过了片刻，只听一个柔柔的女声道：“我说了，今日我不想见人。”
　　离镜待了小会儿，低声道：“是我。”

　　于是，四周安静了。
　　于是，一会儿门开了。
　　于是，一个娇小的身影扑了出来，正正扑到离镜怀里。
　　于是，我藏在一边摸着下巴，心道果然如此。

　　两人随后进了房，关了门，私密话要窝在二人世界里慢慢讲。
　　我也很识相地非礼勿语。

　　“你怎么来了。”
　　“你说过想要五彩坊的风车，我给你带来了。”
　　“那是我烧糊涂时堵气的话，你还记得？”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窝在被子里说如果得不到，就红一辈子眼睛给我看。”
　　“明明是我死缠着让你答应带我偷溜出去的，却累你受了爹爹误解，至今都不准你进白家大院一步。”
　　离镜突然笑了：“那又有什么，我若真想来，他又怎拦的住我。”
　　“是，又有什么能难得住离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想要的是五彩坊曼娘做的风车？”
　　“我当然记得。你说那风车看似普通，若在雨后放在窗户边，却可听见不同的曲声。你当初也不说清楚，我以为曼娘是一个人，没想到是一个称号。这一代代传下来，耗了我不少时间。”
　　“原来离哥哥你都还记得，我好生欢喜。”
　　“你也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了，你说的我又怎会不在意。”
　　“那为什么你却偏偏不记得，我说过想要嫁给你的话。”
　　“……”
　　“我知道，你只当我是你妹妹。这些年来，我也死心了。明日的宴上爹爹会宣布我的婚事，我要嫁给千宴了。”
　　“我和千宴见过几面，他是个好人。”
　　“是，他为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多少人寻寻觅觅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人。”
　　“我要走了。明日的宴席我是不会参加的，你以后多保重自己。”
　　“离哥哥……”
　　“我都说走了，你还不走？”
　　“离哥…哥？！”

　　我正在细细体会如何从“噗啦啦”中听出乐曲，却听离镜不低不高的一声，顿时醒了神。这下也没办法躲了，只得在小美女愿望破碎的哀怨目光中讪讪从屋顶上下来。

　　“我不是让你躲起来吗？”
　　离镜一挑眉，我自是装傻混过去，道：“我看来看去，还是屋顶最保险，可眼观八方，帮你盯个哨。”
　　“走了。”
　　“可是……”我为难地看了看震惊中的小美女，再看了看离镜。事情似乎还没完结吧，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
　　离镜又挑了挑眉。美人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我头皮发麻。好吧好吧，反正被他牵着鼻子走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认命地站到了他身边。正抬脚准备走，却听后面一声清脆的“离哥哥”，脚又收了回来。

　　“离哥哥……”小美女的眼睛红红，一双小手紧紧地握住风车的柄，“菁菁姐都与我说了。你说你不喜欢我……”
　　“你别说了。”离镜平静地打断道。我有些吃惊地看向他。在我印象中离镜是个不会打断别人讲话，再长都会耐心听下去的人。
　　“你其实不是不喜欢，你是……”
　　“小六我们走。”
　　离镜没听完，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我虽听得糊里糊涂，但也知道现在最好是依着离镜的意思做，连忙小步随上。
　　“你是……”
　　我的手被越握紧，骨头都像要被捏碎掉。我开始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躲开让他拉衣袖。我是易留下伤痕的体质，这下印迹没个五六天是消不掉的，可怎么躲过师兄。
　　“你其实喜欢的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你带他来，其实想这么暗示我。”
　　“你喜欢的人，其实是他吧。”

　　离镜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他转过了身，看向正在瑟瑟发抖、一双眼睛红得吓人的小美女，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自己多保重。离哥哥以后是不能照看你护着你了。有什么事，记得找千宴。”
　　言罢，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我看看那个背影，再看看终于泪水满面的小美女，也跟着叹了口气：“你若非要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吧。究竟怎样，你们相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清楚？”
　　小美女张口又闭口，说不出一句话。我也没什么心思劝慰她，匆忙跑了出去。待我跑出去，却未寻到离镜的身影。我见原本痴痴呆呆的众人逐渐开始恢复清明，知此地不可久留，静心嗅了嗅，便纵身朝某个方向奔去。

　　我最后在白家大宅旁边树林里的一棵不大不小的树下寻到了离镜。他正在站在那里发呆，神色平静。待我走近了，他才轻道：“刚才忘了等你，对不住了。”
　　我摇头：“没事，不过你走的真快。”
　　他道：“却没想到还是被你找到了。”
　　我笑了：“那还不简单。你把手伸出来。”
　　他伸了一只，我瞟了眼，道：“另一只。”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不敌我的眼神，伸了出来。
　　我又瞟了眼，道：“摊开。”
　　他愣了愣，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摊开了。美人的手，玉手，颜色形状都没的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掌心那几个见血见肉的指痕。
　　我一手轻轻握住不让他缩回去，一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墨绿色的小瓶来：“你也不知道轻点，都出血了。那股子味道谁闻不到？我治疗方面的法术不行，还是给你伤药保险些。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点。”
　　离镜终于忍不住笑了笑，道：“小六你跟小狗一样。唉唉，你轻些。”
　　我见他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惨白着小脸，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啊，手上不由得放轻了力道。我安静地擦着伤口，他安静地看着某个地方。大家都不说话。风从林间出来，绕开我们，又重新钻入了林间。
　　“你信吗？”
　　蓦的，他突然开口。我抬头看向他，只看见他的侧脸，表情无比平静。
　　我问：“你是吗？”
　　他说：“如果我说不是呢？”
　　我说：“我信。”
　　他说：“为什么？”
　　我说：“既然我们是朋友，我自然是要信你的。”

　　他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我摸出绷带帮他缠好，想了想，还是把我疑惑问了出来：“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不怕引起误会。”
　　离镜依旧没转过头，过了阵，他才慢慢开口，道：“有你无你，其实没什么差别。”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我拒绝一个人，都会听到这些话。”
　　“后来我不想拒绝了，一个一个地接收。人们开始说我是风流公子自多情，然后说之所以每个人都接受，是因为我没有将心放在她们中任何一个人身上。我喜欢的，其实根本就不是女子。”
　　“有时父君的下属帮他带回他看上的人时，也会带一两个美貌的男童献与我。我不要，却被人笑着说眼光太高看不上不如自己的。”我歪头想了想，是有听过类似的谣言，又瞅了瞅他的脸，明了这谣言又是如何来的。
　　“有时听多了，连我自己都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个断袖。”
　　“我父君断袖之名众人皆知，却依然娶了几房妻妾。孩子也有了好几个。”
　　“毕竟我是我父君的孩子。”
　　“身边有了女子又如何，又证明的了什么。”
　　“说不定，真如他们所说。”
　　“我已经厌了。”

　　离镜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断断续续地听着。待他停下时，轻轻拍拍他肩膀。
　　终于，他停下了。又过了会儿，他转头看向我，柔柔笑道：“还好小六你有随我来。这次多谢了。”
　　我不太习惯他这么柔情似水地与我说话，摇了摇头，大着舌头道：“哪里。”
　　“只是，这治疗的法术我虽不算精通，平常小伤小病却也难不倒我。”
　　我看着他举起包扎成粽子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飞起一脚。
　　他灵巧地躲闪开，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