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夫子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须发全白,讲起话来不徐不疾,慢悠悠的。
我从娘亲知道这个人来头不小,可是也不知道详情。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我一向的想法。
梁说之前没去过学堂,也没有夫子。
梁,我还是叫他梁,他似乎不喜欢楚这个姓。
但是他识得字,比我还多,他说从前生活在佛寺中,经书看得多了,现在还能十分流利地背出来。
夫子教他什么他都是笑吟吟,也没有给人一种很傻的感觉,反倒是精明。
我很讶异我竟然把精明这两个字用在梁身上,他分明是个比我还小的始龀小孩。
可是……又无比准确。
他学得很快,又很爱。有时候直到就寝前他还在床边看书,一熄灯窝在我怀里马上就睡着了。
关于他跟我一起睡的事,我爹娘没什么异议,还叮嘱我要多照顾他。
我已经说过,我之前因为爹为了他的事为了他的事而顾不上我和娘有一些吃味,在和他朝夕共处后却完全没有了。
他就像我的弟弟。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爹娘对他除了怜惜还有一种恭敬。我却是没有恭敬的,但确实有一种别的不一样的东西,我也很难说清那是什么。
说到爹,爹在他回来之后更忙了,我基本没见到过他,可是,我竟开始无所谓了,因为有梁在。
于是,我在吾日三省吾身的环节中,有一天晚上,又悟出了梁。
包治百病。
他虽然经史学得快,可他身子弱,练剑过招都打不过我,一开始拿着木剑手也会软。
他就整日整日地对着木桩练,一身的淤青。
疼不疼?每次上药我都这样问。
他总是不出声,一脸风轻云淡。
痛就要喊出来。有一天我这样说。不然总忍着我会心疼的。
他轻哼了一声,说,这是男子的骨气,痛就喊不是长敌人志气么?
那你就只喊给我听行不?也不丢你面子。
他又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怎地。
我们的院子有一池荷花,还有一片竹林。
他特别爱拉着我到竹林里逛,一逛就是一整天,连夫子的课都不上。
我问他为什么,梁说以前在寺庙的时候,寺庙外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他每次在里面逛就能忘掉所有的不开心,变得平静。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片竹林,看起来清心寡欲的,没有人间的烟火味,主要是竹子没有心;我也不喜欢寺庙,庄严又冰冷,可我没有说。
如果他真真那么喜欢的话,那我也会去,试着,尝试喜欢一下。
他开心就好。
我小时候没想那多,没想为什么他开心就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等到后来,想来却是阵阵的无力。
院里得荷花开了又败,开了又败,等这年又败了的时候,梁已经在我身边好几年了。
一天晚上,他抱着我,已经入秋了,天气微凉,他的体温还是很低,我畏冷,可我还是回抱住他,盖紧被子。
我真是个傻子。
不过是个乐得开心的傻子。
余音儿。
他唤我一声,他老是喜欢这么叫我。
怎么了么?冷吗?
我回道,又将他圈得更紧。
你有没有觉得,这床,太小了些?
爹娘崇尚节俭,这床睡一人绰绰有余,可是睡两个就稍显拥挤了,特别是一到冬天,梁怕冷,被子一摞一摞地加。
我记得我当时皱了一下眉,心里有些忐忑,忙说。
我明日让娘亲换个大的,这样可以吗?
久久,他才说了一句好。
黑暗中,我知道他还没睡,我也睡不着,干瞪着眼。这些日子他老是睡不着,也经常一个人到竹林去静坐,一个人发呆。不带上我。
你觉得汉哀帝喜欢董贤么?他们可是两个......
过了很久,他说。语气里有着一丝挣扎。
原来是在想白日夫子教的经史啊……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
每个人的喜欢是不同的,我不知道。他如果真的喜欢董贤,为什么还要娶妃呢?
为了国家大计?
可这一直是一个忠义两难全的问题,我娘亲就不喜欢爹纳妾,我爹很爱我娘,也并没有把他的心掰碎了分人。就算不给心,我觉得跟别人共享一个人的身体也是不尽兴的。
忠义两难全……?就像周幽王爱褒姒那样?
他虽然是问句,但其实梁内心应该早有答案。
可能吧,就拿飞燕合德来说,我觉得那皇帝并不是爱。那叫恩宠,来自帝王的恩宠……
我打了个哈欠,又说。快睡吧。以后的事还长着。你莫不是喜欢上谁了吧?
没有,睡吧。
也是,他整天和我在一起,院里连婢女都很少,怎么可能喜欢上什么人。
我的心稍稍放下。
翌日,夫子讲完课后,我如同娘亲说了一下换一个床的事情。她居然马上就让人换了。我问她是一早就做好的床么?
她说是。
那是我日后的婚床,不过娘亲说了,既然梁觉得睡得太拥挤,就拿出来用了。
我并没有提出分房睡的方法,娘也没有。
“这床……真大。”他说,“怎么还有鸳鸯……?”
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他愣了一会儿,随后笑闹道。
“那我是你媳妇呢还是你是我媳妇呢?”
我笑了起来,将他用被子卷起来,捏了一把他润白的脸。
“你是我的童养媳。”
他笑着看我,半晌,唤了一声夫君。
我们大笑,窝在被子里的时候还在笑。
我觉得你就是个傻子。他笑着说。
为什么呀?
答非所问。
........?我不明所以。
此去经年,府中的事我只记得七七八八,加上战场的事,整日黑白颠倒,鬼门关来回,想来的时候只记得几个片段了。
甚至连他离开府里的时候的光景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在上马车之前,一直在屋里抱着我。他还是喜欢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那个时候他也已经十岁出头,身量只比我小些许。
我抱着他,他没有哭,我知道他难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他,痛就哭出来,他从来也没有学会。
来日方长。
我对他说。
他看着我,突然踮起了脚尖,啄了一下我的嘴角,还留下一点水渍。
然后他就跑了。
看着那声势浩大的马车远去,我的内心很难受。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昨年磕掉的牙,已经没了,还是留下个洞,舔上去总有一种寂寞。
晚上我睡在床上,偌大的床只有我一个人,被禄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我一晚上都没有睡。
脑子里全都是没了我他会不会睡得着。若是睡不着他又该怎么办?
那么,若是睡得着,我又该怎么办?
他走后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那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那是困扰了我多年年的噩梦的起源,夜夜凌驾于我的床塌之上。
那日过后我再也没有梁的消息,爹娘从未主动跟我说起这些,我问过,他们只是不说。我还问过府中的仆人,可惜了,他们都不是什么爱打听八卦的人。
后来,我也不问了。因为爹整日整夜的不回家,娘常常看着窗外发呆,夫子也不出现了。
我知道可能要出什么事了,可我没什办法,我在府内练剑,通常一练就是三天三夜。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看着身边的人走向一个无可挽回的方向,你没什么办法。那条路的尽头血淋淋的,你拉不回他们,你只能看着他们颓唐绝望的脸,然后在一旁跟随。
最痛苦的是,你走得比他们慢,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死去。
爹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只穿着中衣,脖子和手被囚板束缚住了,身上一道道猩红的血痕。
他在一堆黑衣人的护送下,来到这里,来到太傅余府,不为回家,是为告别。
太傅余府明日就要不复存在了,爹的好友也就是裕王殿下,当今圣上的同胞弟弟,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也抵挡不住圣上的一意孤行。
他只能派出自己的亲信侍卫,将爹从牢里偷偷带出来一段时间,来告别。
爹说,明日,余家就要株连九族了。真可笑,天亮大概就要宣读圣旨了吧。而那诡秘的皇宫竟是一点风声都不透露。
我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上,拿着我的剑,和一包袱的盘缠,驾车的是裕王的贴身侍卫,穆青。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月亮很圆,月的清辉普照着身旁的树林,给这片树林添上了一层幻境之感。
似真似假,似实似虚。
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十多年前,圣上迎娶了丞相家的千金,是为皇后。丞相家人才辈出,将军文臣,都有了,此刻还有一个皇后。简直是如鱼得水,为了避免圣上猜疑,爹的老师也就是韩丞相,在十几年前提出了告老还乡,圣上不允。偏偏又是那一年,皇后诞下嫡长子。在他出世那一晚,有人罪告皇后通奸,皇子乱宗室血脉。又有人以头抢地,状告韩皇后长兄也就是那时候的韩将军,策划谋反。
……
这既是栽赃,自然是有备而来。至于是谁,这已然不重要,无论是谁直接下的手,背后推手,都是韩家女婿。
韩家被株连九族。可怜爹的老师一大把年纪了被五马分尸。
皇后没死,却被废,关进普陀寺,连带着她的孽种。可怜了那个皇长子,一出生娘亲就被枕边人算计,连个名字都没有。
几年前,废后在普陀寺自缢。
这大概就是事情经过了,但是爹并未提起在这过程中,他做了什么。
娘没跟我一起走,她很爱我爹,爱到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爱屋及乌,因为我是她和我爹的孩子,所以她爱我。
马车要带我去边疆,因为只有那里,我才有可能躲过官兵。
明日圣旨一下,余太傅之子余音就会被通缉,索性没人见过我的样子。
我问爹,为什么不找个年龄相仿身量相近的孩子顶替我。
他很生气,他说他的孩子并没有比别的孩子高贵到哪去,凭什么要别的孩子替他去死。今日他因父子情分,将我放走,却不能因为我,去祸害他人。
我恍然大悟,深以为然。
府里的仆人本就不多,都是些老人家,连侍卫都是一些死心塌地为余家卖命的鳏夫。他们说什么也不走。
至于娘亲,爹本来也让她走,去照顾我,可是娘亲没有,她要留下来陪着我爹。她没有选择我,她选了我爹。
那日之后,这余府,只剩我一人和一堆骨头了。
不不不,还有一人,我的梁。
我攥紧手中陈旧的黑色佛珠,这样想。
那皇宫,你住着还习惯吗,你等我带你走好不好?
离开了我很久的皇长子殿下。
你既然不想姓楚,那就随了我姓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