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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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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太傅余府。
晚夏,荼靡花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那时还很小,我也很小,我比他大两岁可是我却比他高一个头。
我爹穿着朝服牵着他走进来,疲惫又慈爱地说以后他就是我弟弟。
他穿着小沙弥的僧衣,布料很旧,却又很合身,我想这应该是有人专门为他缝的。他的头光光的,剃了头发,留下六个小点,却没有一般和尚的严肃,可能是因为他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眼。
我见过很多同年龄的男孩女孩,却没有见过其中有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像他的一样吸睛,仿佛整个天地的情都在里面。
他有点怯怯的,拽着我爹衣角,结巴道了一声哥哥。
我从我娘身边走过去,对他说我的名字。
余音。
我没有笑,却也没有板着脸,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当初是什么表情。那一年我只知道我爹为了这个孩子折腾了半年,是不是就统领百官在金銮殿前跪上半天。
他很重要,我这么想。
可当时这一点我虽然知道,却不能将它作为主要原因,那一年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爹因为他劳心伤神,差点弄垮了身子。我也因此很少受到爹的亲自教导,我只能整日和夫子呆在一起。
虽然说从前爹教导我的时候也不多,可是我就是这样觉得的。
但我又谨记着夫子的教导,做人要恭谦温和,所以我并没有把这一点埋怨表现出来,又不能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笑脸去迎合。
他点了一下头,便再也不说话。
我很想问他叫什么,抬头看见爹的严肃脸色,就拉着他走出去,留下娘亲和爹在屋子里。
他的手很冰,在夏天握起来正好,如果是寒冬腊月就不是那么好滋味了。
谁会在深冬把手插在雪地里呢,不是傻么。
那日早晨娘亲已经跟我吩咐过了,他的房间在我旁边,也跟我一同上学。
我牵着他走到他房间,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并没有告诉我他叫什么,只是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串略显陈旧的黑色佛珠。
那一串佛珠很大,不是他能带得上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带。
我以为是他其它的行李在爹那里,我便开口,问他的包袱在哪里,是否需要我回去帮他拿开。
他摇摇头,终于开口,那声音我很多年都没忘,他先前那声哥哥沙哑,我以为只是舟车劳顿长途跋涉造成,清两口嗓子就成,可是他说了两句话。
“我就这么点东西,哥哥。我很累,我想休息。”他抬头看着我,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也弯了起来。这个笑容充满疲惫,这是我的感觉。
很稚嫩的童声,却暗哑无比,似乎是哑巴过了半辈子,临终突然开口交代遗言。
令我不解的是,他的嘴一开一合,流畅异常,不是结巴,但有些字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很认真地听,所以我能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我并不是很容易跟人熟络起来的,便牵着他往我的小院走了。
我的院子里栽种满了竹子,清冷葱郁,我爹希望我以后踏上仕途,能以竹子为铭。
我将他带到他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有,包括我娘连夜做的衣服。
他一进去就挣脱开我的手,往床上一躺,闭上他的杏眼。
我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又问他要不要喝水。
他没回答我,闷哼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抱了抱被子。
我始终觉得要有待客之道,纵使我现在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情感上的不喜爱,可是夫子告诉我要善待后辈,我就回房拿了我房里的茶壶放在他房里的桌上。
很快便天黑了,我本欲叫他起床吃晚饭,爹却不让我去打扰他。
我躺在床上,盛夏,气息原是闷热的,但因为院里有竹子和一个栽种着一些荷花池塘,竟有点沁人心脾。
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想早点睡觉。我对隔壁房间的他确实充满好奇,以我之见,他应该是宫里的孩子。不该知道的我不想知道,我爹常说我这样的性子在官场当小官是如鱼得水,若做了大官便得栽跟头。
我睡得很轻,在门开的时候,我就醒了。床上突然钻进来一个人,身子冷冷的,他钻进我的被窝里,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有点扎人。
“娘亲。”他轻声道。
原来是夜游啊。
他抱着我的腰,越抱越紧,似乎稍一放松,就会失去。
我并不想把他推开,我推得开,但是我没有动。事实上,他弄得我并不舒服,可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拍着他的背。
我娘亲就是这样安抚我的,我就试着做了。
心里有些东西融化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怀里没有人。
他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房梁。
他的眼睛很亮,此刻却给人一种无神的感觉。
早。我说。
他扭过头来看我。
余音?
他说,其实他只发出了余这个字的音,我是看他口型看出来的。
余音哥哥。
他又说了一次。这次没有断。他扯出一个甜甜的微笑,他的眼睛是月牙眼,可笑起来还是很大。
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他一定很累。他身上总是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一种难过的氛围,可你看着他,他就会笑,他的眼睛不肿,眼眶里没有打转的泪珠,也没有红红的痕迹,只有翘起的薄唇。
我不喜欢这种。
他明明在笑,可你总感觉他在哭。
鬼使神差的,我抚摸上了他的脸,用手指摩挲他的脸,抹拭并不存在的泪痕。
你叫什么。
我问他,笑着问。
不告诉你。他笑嘻嘻的。
我笑得更深了,再一次说道,告诉我嘛。
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我保护你。
你会一辈子都保护我吗?
他突然又不笑了,一脸认真地问。
一辈子太远,我才总角,我不敢说一辈子这种事。爹娘都告诉我不要轻易许下这种有关一辈子的事。
我自然是记得的,我的脑海里都是爹娘的叮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点了点头。
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我说。
真好。他轻轻道,他没有笑,这让我有一丝失落。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许下这个承诺,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想看到他不笑。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有一种不符合他容貌的坚毅成熟。
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我从床上直起身来,一字一顿道。
汪。他学狗叫了一声,继而下床往门走去。
关上门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我说。
“我叫梁。没有姓。”
梁?
下一次见到他,是在用早膳的时候。
梁。
我喊了他一声。
爹娘回头诧异地看着我,又看看他。
他没看我爹娘,应了一声,笑眯眯的,坐到了我旁边。
他早膳吃得很少,也不说话,细嚼慢咽的,一小碗虾仁粥吃了很久。
算起来,那次他只吃了一碗虾仁粥和三块豌豆黄,再加半只春卷。
早膳过后,爹带着我们俩到他的书房。
他称呼梁为殿下。
爹交代了了很多,无非是要我们同吃同住,兄友弟恭。
我听不进去,如果梁是殿下,那么他姓楚。那么……他迟早要回宫里去,或者是封地。总之,不是太傅余府。
走之前,爹问梁叫什么。
梁。水刀木梁。
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小嘴,内心的失落又被一种得意占据。在这里,我知道他的名字,只有我。就算他现在不打算隐瞒,但我还是这里第一个知道的。
可是随后,我的心里又有一种担忧,一位殿下,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拉着我出去了。
走回院子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梁吗?
为什么?
余音绕梁。
我愣了一会儿,试探着说,楚梁?
他点了点头。
夜晚,他抱着被子过来敲我的房门。
你要学会一个人睡,我像你这么大我娘亲就让我一个人睡了。
我边让他进来边说。
他自顾自在床上铺着被子,他把他的被子垫在下面,上床,盖上一半我的被子,拍了拍床的外面,说,上来。
不是这样铺被子的。
硌。床太硬。
我上床后他便圈着我的腰,黑暗中我感受到身旁充斥着满满的他的气息。
你要学会一个人睡。我又说。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道,你个骗子,你还说会保护我,连陪我睡觉都不肯。
我当时并未弄清保护他和陪他睡觉究竟是怎么联系到一起,但是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委屈了,我只能顺着他。
好好好,我不骗你,你想跟我睡多久睡多久。
哼,知道就好,你要是敢骗我,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才第二晚,居然就嫌弃我。
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嫌弃你。
我不听,睡了,别烦我。
他抱我抱得更紧了,呼吸也逐渐平稳。为了能睡得舒服,我只能把手从他背后圈过去放在他腰上。
多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在怀里,让我有一种陌生的踏实感。
他很霸道。
我再“吾日三省吾身”的环节中总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