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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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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是使人痛苦的冷,是一种灼烧的冷,触感变得模糊,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麻木、精神开始游离,只是意识认为自己肯定很冷。雁步风在前面游动,一片漆黑,只能借助水的动力、相互碰撞的水波去感知彼此的距离。
他们没有方向,一开始手臂总能触碰到石壁,便使劲扎入水的更深处,渐渐就没了阻碍。
游了很久,他伸手时划到雁步风的发丝,那一团乱哄哄的东西在水里直叫人毛骨悚然。不过他也冷得没有神经反应了。然后触碰到一堵厚实的石壁,扶住雁步风的肩膀,站立在水中。聂休也追随至此。
他们在完全漆黑的情况下摸索墙壁,丈量它的面积,并一寸一寸地寻找机关,又用掉了很长时间。
雁步风摸到墙壁上的一个类似船舵的东西,被水压卡得牢牢的,费了很大力气才能逆向旋转。直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石门从中间出现裂痕,向两侧缓缓移动,露出可以一人进出的通道。
伴随着水浪涌入门内,几乎是被水流的惯力推着向前走。雁步风隐约看到门内的青石地面上躺着一个人,视力被水波影响,浑身冻得没了知觉,也不敢确定是否看到了这样一个卧在地上的人。
当他们进入密室,身后的通道迅速关闭,留在密室中的水位只及大腿。此刻,不止一双眼注意到水中淹没的尸体,发丝在攒动的水中缓缓飘动,像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晕散出缥缈的烟圈。
冷,彻入骨髓的。他迈开双腿,机械而缓慢地向尸体移动。步生莲跟在后头,回身望见聂休矗立在原来的位置,事无巨细地打量着四周。
其实和大殿里的密室一样,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堆砌严密的石头,连根针也别想插进去。
雁步风终于靠近了,伸手拉起尸体的胳膊,那时脑袋里犹如雷劈之声,或因潜水而产生了耳鸣,有一种万籁俱寂,世间之物尽与其阴阳隔绝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在他眼中世间荒芜岑寂,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空虚。他像风、像气体、像肉眼寻不见的细小尘埃,但不像人,失去了所有思考和同情的能力。
尸体被他拽出水面,他扶起那纤弱的身体——上半身向□□斜,头颅无力的垂在胸前。极柔顺的秀发,被水洗涤得明亮,间夹杂了几根银色的编发丝线,楚楚可怜的趴在脸上、肩膀上,还有因极限扭曲而露出的一块白皙的脖颈。发丝如藤蔓将其包裹,末端浸泡在水中。
水在下沉,确切的说,水正在静静地退去。密室的四壁与地板贴和处出现四条排水沟,非常狭窄但深不见底,不晓得会将这些水放逐到何处。
步生莲再次看向聂休,他已不在原地,略有迟疑地寻找墙壁上的机关。排水沟也是他的杰作。
他没时间赞叹烈火教缜密的机关术,在他面前——雁步风定睛注视的姑娘——水位迅速下降,露出她的面纱、衣襟、纤细的胳膊,青葱般的手指紧握着一根断掉的弦。他伸手摘掉女子的面纱,露出干枯发紫的嘴唇,映衬着苍白清秀的少女颜容。
他很难过,更加憎恶陈聚众。眼前的女子这般年轻,她一定还没看够人间风景,没见过一个能使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也从未有过驰骋武林的雄心壮志。她只是文静乖巧地活在世外桃源里,偶然间听从了师命,就死在了这里。
雁步风将女子的尸体扶到一边,又向聂休走去。
这里显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同样是砖石砌成的笼子,比一间卧房大不了多少。他们困在当下,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凄凉的缄默,只有聂休还坚持不懈地在墙壁上摸索。步生莲偶尔跟他搭话,他便解释出烈火岛机关术的一些原理,自言自语般,也不去看谁。
“这是一口死井,水的容量是固定的。排水系统将水流装进密室外的容器装置,容器用来把水送回井口。”
“你以前来过?”
“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贴着墙壁听到机关的链条传动之声,推测而得。”
步生莲勉强笑了笑,“果然是烈火教未来的教主啊,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他的语气中掺杂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懂的讽刺意味,并非对谁怀有恶意。
后来聂休就不理他了,他只好在密室中踱步,来来回回,不时用手指点着某一面墙壁所需要的石砖的数量。
出不去了。背后是水,水的流动方向不可更改,即便他们再次打开通道,也不可能原路返回。况且连城絮说得很清楚,入口和出口不是同一个井。也就是说,一条单行道,没有回头路可走。
时间流逝,或许外面的世界已经泛起白昼的光辉。没有温度的太阳照常升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研究这些坚硬的石砖,找寻绝处逢生的办法。
空气愈来愈稀薄,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像中毒一样,脸色青紫,浑身无力,视线恍惚,然后被石壁吞没。他有充分的理由证明密室就是死神的嘴,正努力吞没他们;先用唾液将其融化,不加咀嚼,囫囵个地吞进腹中。这么想着,他忽然笑了。
“聂休,你一定是第一个死在自家密室里的教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还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你的名字就会载入烈火教的史记。”他如愿的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又嘀咕一句,“愚昧。这就是诸子百家也没能看得通透的愚昧。我们看到了,但不能说自己看透了,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死了就没事了,万事皆空。”他猛然回过神,看到雁步风反坐于地,屏气凝神,犹如打坐的僧侣,眼中空无一物。他凑过去问:“雁步风,你在…想什么呢?”
雁步风面无表情,冷声道:“我在帮你节省空气。”
“哈…哈哈哈,”他笑着摇摇头,手臂搭在雁步风肩上,“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就是你的幽默感!”
这一刻,他忘记了聂休的存在,直言,能与友人死在一起是一件畅快人心的好事。他提起很多旧人,提到何无畏和他口中的莫辨真伪的陈年故事。他还对雁步风讲了花涣玑的不辞而别,倾吐他内心里的伤感,然后又扯上朝政、军事和姬无龄。还来不及讲完,便被聂休唐突的一句话给切断了。
“找到了。”
“哎,找到了?怎么能找到呢!那我刚才…还一副人“死去元知万事空”的样子,不是白白让你们看了笑话。”他激动地站起来,目光对着聂休所在的墙壁一阵搜寻,没发现有什么变化。接下来,只肖聂休的几个动作,推动几个能够操控机关的砖石,神奇的事发生了。
仿佛是变天了,云彩不经意的变换着形态,头顶的砖石跳动起伏,时而凸起一行,时而凝炼成台阶的形状,正逐渐向地面延伸。
台阶插入地表,头顶的石壁在诸多变幻间破了个洞,跟井口几乎一样大。从洞里透出青色的幽光,如一丛狐火,一群夜色蒿汀上盘桓飞舞的萤火虫;星星点点掉落在他们身上,沐浴了星光。
步生莲不由得心想,这么好的地方,若非惨遭毒手,一定会是个祥和之地。想想看,谁家的密室不是严密、阴暗和狭隘,密室是用来装秘密的,而大多数秘密都是见不得光的。一个人若把密室修建得有如仙境,此人的内心中必然是向往神圣和光明。
他们走上台阶,脑袋伸入洞口,神似一只只土拨鼠,鱼贯而上,饱览一室珍奇。有夜明珠、金玉铜器,皆以极度艺术化的方式摆放在东侧的柜架上。柜架用槐木制成,每一处都雕刻了精美绝伦的花纹。
南侧的柜架上密密麻麻堆放了数不尽的古老书籍,落上的灰沉皆可做篷布以罩之。一些医书卷集,还有上古残存的巫师录,上至开天辟地的怪谈传说,下至历朝历代的各国人文、发展与军队势力,巨细无遗;皆分类排列,挂有明确的标签。
南面庋藏了一些古旧的兵器,与初见聂休时他所背负的那把古董刀如出一辙。雁步风至今也没弄懂这些古董的含义,似乎只是艺术品,高雅人士才有资格欣赏的东西。
步生莲兴奋得随意走动,指间扫过一排排书卷,甚至拿起一把硬鞭横空挥舞,自得其乐。
目光放空了一会儿,雁步风站在墙边,墙上有十六个嵌入式的内置暗格,排列四行,是同样大小的正方形。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显得非常庄严。凸出的吊柜摆放着一个槐木制成的神龛,神像面容祥和,安逸地闭着眼。
这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像,两旁雕刻了巨大的火把,头顶的夜明珠发出赤色的光,映出她栩栩如生的脸。
墙上刻有许多文字,歪歪斜斜,无从辨认。这时聂休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解释说:“是人名。”
“全是人名?”这真的很难令人相信啊,墙上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五十个字,何必在神龛附近写这些呢?
聂休接收到雁步风略带揶揄的目光,便用他特有的“处若不惊”的态度指出:“那是历代祖先的名字。”
就像蹩脚的借口,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他随手打开一个嵌入墙壁的暗格,捧出个陶泥坛子,“这些则是祖先的英魂,浴火焚烧后方能涅槃重生,是教义上记载的。”
步生莲则捧着一个约两尺宽的木匣子向他们走来,借着神龛上的“火焰之光”。他指出匣子表面雕刻的类似图腾的纹路,将盒子打开,翻转着给他们展示,“空的,没有了。这个匣子被动过,上面本该有积尘,却被擦拭得很干净。”
匣子里一定装了属于烈火教的那块图腾。若盗窃之人多半已离开了这座岛。
步生莲早已没了兴趣,他不再忖度下一步的计划,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此看来,他并不是什么救世主,理想破碎时毫无征兆。况且他真的没必要向世人证明什么,人云亦云是常态,因为人们只关心自己的事,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分析自身的难题上,对外在事物,尤其是遥远的跟自身生活没有半点牵连的事物,只会下意识的附庸。无论是他的美貌、崇高的理想,或是他幻想着有朝一日人们提起他时都会崇拜于他的睿智与才能,如今都无所谓了。
他是彻底想通了。就算陈聚众担任盟主之职,或是盗走图腾的神秘人得到了所向披靡的武功秘籍,这又有什么危害呢?人间会崩塌吗?会回归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吗?蜉蝣一世,沧海一粟,恶人就能逃脱死神之刃吗?这本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时间终将摧毁一切,毫无疑问。。
将匣子放回原处,雁步风正在沉思,聂休的表情,似乎对自己的宝贝并不上心,更是完全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得到它。
“我们怎么出去?”
雁步风已经准备好再接受一次寒水的洗礼了,他注视到,聂休在放置兵器的柜架上挪开一个空缺,露出泛着青光的墙壁——在步生莲好奇地打量四周时,聂休正密地寻找机关。他还注意到,密室中每个夜明珠摆放的位置都极赋意义,或许这就是找到出口的关键。折射的青光交错婉转,汇聚时,像一根手指,直指一处墙壁。
他又点燃一个火折子,视线落在墙上。墙面有个两寸大的孔洞,边缘难成圆形,孔内凹凸不平,好似被犀牛的角顶过。
聂休用食指深入孔洞里摸索,在步生莲费解的目光下,他从怀里掏出那把古老的圣刀,更加专注的观察。
看了半刻钟,他猛地握紧刀鞘,迅速将刀柄插入孔洞。步生莲都看呆了。
“这样的机关也能运转?”
聂休没有回应。当他逆向旋转刀柄时,神龛下方的墙壁向内塌陷,逐渐形成一条螺旋式的阶梯。通道中有许多转折,时而平缓时而陡峭,足有五百多个台阶,通向很远的地方。
他们在火折子的微光中走了很久,通道尽头愈加明亮,也感受到了新鲜空气和微风的触动。
重回日光中的喜悦。他们望向远处,很多随意堆放的大石头,苍老而狰狞。石头陷入土壤,周围仍有顽强的草根。阳光太过刺眼,照在他们疲倦冰冷的躯体上好似强力辐射。一些光秃秃的樟树、苹果树,毅力在四周。
他们在洞口等待。那些石头的摆放错落有致,更像某种机关,并非他们要找的古井出口。
雁步风的方向感很强,他说,“进入古井前至少可以确认密室的出口在北向,通道却向西。”
步生莲道:“就算方向有误,至少还在幕府里。但这些岩石、荒草、树林。幕府去哪了?”
聂休带他们在岩石中间转悠,他又看出了门道,目测还有四五条秘密通道需要摸索。他们很可能被困在这里直到饿死,不然必定像无头苍蝇似的穿梭在无数密道中。
步生莲突然对这座古老的岛屿、古老的宗教、人民,感到愤懑。这些人到底有多闲,把时间都用在修建机关上了。况且是水面上的孤岛,经历着变迁和被海水吞没的可能。挖掘暗道就等同于自掘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