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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十七 ...

  •   踏进大殿,一片肃穆寂静,陈旧的器具宛若自带气场,将众人笼罩在这古老神秘的国度。正堂摆放巨鼎,四角刻有麒麟的香炉里残烬未消,仿佛埋葬了数十年的残骸,沉重而凝固。
      台上有巨大的长椅,几乎能并排坐下十个人。其制作之精致,如入天宫。台前有屏风,镂空的花纹塑造出流水、荷花、蝴蝶和凉亭;亭中女子妆容典雅,忽然之间活灵活现。
      他们绕室一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那些尸体中没有陈聚众也没有连城絮,步生莲可以肯定这二人还活在某处隐蔽的地方。反观聂休,他就一点也不担心玉面狐狸吗?难道说,世态的发展和他们预想的不同?真是太奇怪了。
      “现在怎么办?”他站在屏风前,已然将所有精妙之物尽收眼底。雁步风只是伫立,背靠右侧的粗壮房柱,双眸失神。他又看向聂休,但从聂休的态度来推测,可能他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那些年幼的记忆,既悲壮又惨淡,被大脑所抛弃也是没办法的,即便没有真正忘记,也是不愿被想起。“那就是没办法了?或者……这座岛屿除了我们五个,其余人都入了地府,接下来就变成我们自相残杀的局面。蒺藜想杀杜姑娘,聂兄是烈火教的教主。那铭文怎么写的来着?
      凡至此地者皆有求,凡入此竟者皆永生。对吧?永生的意思……聂休,烈火岛可是你的故乡啊,你给我解释一下,永生二字就是这个意思吧,眼下我们所处的境地,就是烈火岛所谓的永生喽。”
      他说话时低着头,声音阴沉却看不清表情,直到最后一刻才抬头看向聂休,反而是笑意盈盈,脸上并无困窘。
      聂休与他四目相对,亦没有开口解释的动机。他听出步生莲的心声,揶揄嘲讽;他不善言辞,唯有与步生莲对视,直至对方感到无趣,自觉地收回视线。
      “你们都太沉闷了。想想看,这里也算是千古遗迹,既然无计可施,我们好歹端正心态欣赏一番嘛。”他如是宽慰的长舒一口气,大步跨上高台,横躺在黄金的雕刻出麒麟身形的长椅上自得其乐。这种轻松的心态也不该认为故意伪装的吧,其实他心里有许多担忧,他担心图腾的下落,担心连城絮的生死,更担心他们几人都不能活着离开烈火岛。也不是说五人之间有多么复杂的恩怨纠葛,问题在于他手中的那两块图腾只是指引了入岛的方法,却根本没告知如何全身而退。如今没了木筏,难道游回去?这诸多困难堆积成山,哪里谈得上惬意,完全是一副债多不压身的自暴自弃。
      烦躁之中,他猛地一拍左边的麒麟扶手坐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幕,使众人都目瞪口呆。
      屏风上雕刻出的亭中女子忽然抬起头!那是木头雕成的镂空画像,没有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步生莲,与此同时,殿堂里所有的灯都一齐亮了。光线的骤变,把一切都打量地如此清晰。他们方能察觉到,殿里所有器具——包括房柱、香炉、灯台、青铜鼎,它们身上都镌刻着相同的女人的脸,如今也一齐看向步生莲。总共有十八双眼,尖锐的目光深深烙在他心里;头发上指,毛骨悚然。
      “有、有……鬼吗?”
      聂休笑了。
      步生莲吞了吞口水,也不敢轻举妄动,却忍不住逞口舌之快去嘲讽聂休。“人果然都是卑鄙的,看到我惊慌失措,你就开心了。”
      聂休垂下头,笑意更加柔和。“没有。只是觉得好笑,做尽天下坏事的盗贼如果也相信鬼神之说,难道不可笑吗。”说罢走上高台,脸上完全看不出调侃的神色,表情切换之迅疾,仿佛他从未笑过,始终都保持着沉闷的神态。“我记起来了。这是一种机关。”
      之后,他对着黄金麒麟的一只眼珠反复操纵,只见那些女人的脸,时而变动方向,时而变动视线,像木偶玩具似的。
      雁步风观察到,这些镌刻了人脸图像的器具都有镂空的多层内部结构,类似于机关术,由无数细小的碎片组成、攒动,细看之下一点也不吓人,反而很有趣。
      变动数次后,他又转动另一只麒麟眼珠,类似于完成了一组周密的计算,答案即将揭晓。
      屏风上的女人再次低头,这一次,她垂目所视的那块地面猛地向下崩塌;似陆地嬗变为海洋,岩石砌成的平面,浪花般的飘摇起伏,却极有规律。
      凹陷延伸出一条台阶,巨大的入口嵌入内部,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橘红色幽暗的光。
      面面相觑,若非听得密室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吼叫,魂魄都似纷飞出去,如今才回过神来。
      雁步风第一个跳下去,其余人也鱼贯而入。密室窄小,四面墙壁由铜黄色砖块砌成,空无一物。
      “明明听到声音…”杜若奶油色的手指在墙壁上摸索,同时将目光投向聂休。“还有其他通道吧。”
      聂休记不清了。要他在匆忙中提取幼年记忆,本不该操之过急。但仅仅一墙之隔,处在泛黄的灯光中,隐约听得墙壁后面传来沉重的喘息声,本就稀薄的空气压抑了所有人的胸口,都急迫的想要冲破阻碍。
      聂休沉默的漫步,紧贴密室的墙壁,绕室一周;同样用手摩挲着砖墙。在他脑海中出现许多杂乱的、无法连接的口诀,都是儿时母亲叫他背诵的。他强迫自己专注思考,事实上,这种专注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他常以局外人自居,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感到异于常人的平静。但他也很迷茫,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做,心脏的律动被分割出体外,甚至在身体里分割出两个自己,相互对望着,同样是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却又无动于衷。
      他闭上眼,让所有口诀在脑海里碰撞,最后终于锁定了一段唯一还能连贯地记述的文字。
      乾三连,西北开天;坤六断,西南八地。兑上缺,西方双泽;巽下断,东南无风。艮覆碗,东北齐山;震仰孟,东方四雷。离中虚,南方真火;坎中满,北方六水。
      这便是八卦的基本定理,代表的天数依次为1825736。其中,天、地、山、泽、火,是烈火教所有机关的秘诀。于是选择传出声音的这面墙,依次对应天数与方位。
      果然是可以按下去的机关,他满怀虔诚地听从墙内齿轮转动的声响。室内鸦雀无声,浅薄的呼吸交缠着机械声,每个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墙面,仿佛要洞察墙后的景象。在这之后,长久的岑寂弥漫在密室之内,他们尽管想要发表感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缄默好似会传染。
      “卡住了。”聂休剪短地将他的感观传递给雁步风,“里面有人,是个懂得烈火岛机关的人。他阻止我们进去。”
      按照聂休的表述,这面墙的内部有两道相生相克的机关系统,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可以同时操控机关,甚至可以展开对弈。
      这是一套非常完备的防御体系,打个比方来说,如果烈火岛遭到攻陷,岛民躲进这个密室,哪怕是一个懂得玄数的人也无法轻易打开这面墙,无论深陷何种惨境,烈火岛永远为自己留下可供抗争的余地。
      “但……会是谁呢?”步生莲认为,这才是他们此刻最该揣测的问题。“如果是陈聚众,难道你们觉得…他如此了解烈火岛吗?那他就没必要杀死连城前辈了。”
      杜若认同他的观点,便提出门内人很可能就是玉面狐狸。
      “不会吧。”他转而看向聂休,希望这里唯一的智者能够给予回应。玉面狐狸和聂休同为烈火教的后代,自然晓得这种机关是烈火教后裔才能破解的密码。她没理由不让聂休进去,难道她对烈火教的新任教主也要设防?那她一定是想要谋权篡位。但这说不通。她费尽心机推举出聂休,若有篡位之心,何必故弄玄虚。
      现在,尽管他们破解了一个又一个机关,找到无数隐秘的入口,一切却好像重回原点了。
      “你们有没有听什么声音?”杜若一语打破平静,引得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全神贯注、几近痴呆。
      “是连城絮!”步生莲猛然醒悟,“对啊,我怎么给忘了!这是连城絮的声音,她也是懂得玄数的人,而且里面不止她一人。一定就是她不想让我们进去!”
      他扑上去拍打墙壁,大喊连城姑娘,我们没有恶意,让我们进去啊!
      杜若仍是一副黯然销魂的模样,沉吟道:“她受伤了,我听到的,像是她受伤时撞击墙壁,然后滑落倒地的声音。里面一定是在打斗,所以我们才总会听见沉闷地嘈杂声。”
      步生莲更加慌乱地拍打墙壁,当他回过头,看到其余人都好似背景板一样毫无生气,他愣住了。
      “怎么办啊?别愣着,人命关天!”
      蒺藜说,我可以拆了这座破岛,但这对我没什么好处。我们走到这一步,有谁还记得死去的人?我是来为我师姐报仇的,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任何人,还有这破岛,都跟我没关系。现在是没有办法了,那我就杀了杜若,打道回府。你们觉得好不好呢?
      蒺藜走到杜若身边,像是询问她的意见。“反正里面也打得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闲着,作壁上观;对里面的人而言不公平。还有你说的,什么真正的杀人凶手,我一个字也不信。杜若,其实这一切都是在履行你的计划吧。你把我们都引过来,想干什么?你想杀陈聚众,你想报仇,还想挽回你那肮脏的自尊心。可悲的是,你是陈聚众的徒弟和义女,你根本报不了仇。但我可以啊,如果师姐还留恋你们姐妹情深的话,我可以在你死后,勉为其难地把陈聚众送下去,让你们在地府里,全家人聚在一起梳理这些恩怨纠葛,这就是我能完成的最好的结局了。然后我就去找师姐,和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虚情假意,只有我和她,我们是最亲的人,永远爱着彼此。”
      他的头脑是多么简单啊,简单到荒谬可笑,却又真实的将这荒谬融入情景,毫无违和感。
      杜若低下头没有辩驳。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眼睛有些红了,瘦弱的身躯在萎靡精神的衬托下更显单薄。
      单薄但不是柔弱,她守着自己最后的防线,不肯退让。她不为自己偶然的过错而辩解,错就是错,不能因为它是无意的行为就能改变结局。但即使不能改变结局,也不该一错再错。
      在这期间雁步风始终没有表态,步生莲觉得厌烦了,他想到从前闲云野鹤的生活,听曲儿、饮酒、与友人晤语。一切变故都是从寻找大漠图腾开始的,若非心血来潮,听了何无畏讲的述陈年旧事就大谈英雄主义,他现在一定是在万花楼里休憩。之后,他想起了花涣玑,想到曲终人散、事与愿违,又慢慢回到现实的处境中。
      “既然受伤了,我们就可以进去。”聂休漠然一语,随即按动砖墙。他冷静的模样叫人不由得感到恐惧。
      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正在向上升起,他们最先看到石壁后的地面——和此处不同,那些地面是沉灰色的青石打造的——还有一片黑色的衣角,逐渐扩大,变为一个女子的身躯。她靠在左侧墙壁上,露出一张惨白而肃静的脸。
      雁步风的关注点则与之相反,从升起的石门背后,他最先看到的是玉面狐狸伶俐的身影,她试图挡住拼命向外冲突的陈聚众和一名黑衣侍卫,剑光在昏暗烛灯与青石的反射下迅速跳窜,仿佛一只轻盈敏捷的猫儿。
      “拦住他们!”连城絮紧靠着墙壁,勉强用双臂支撑住即将倒下的身体。她厉声命令,随即吐出一口鲜血,喷雾般漂浮在空中。
      根本来不及反应,尽管雁步风冷静地试图阻碍陈聚众的步伐,两人擦肩而过的瞬息,陈聚众的剑迅疾地划破他的衣袖;背影似疾风阴云,两步跨出金色迷失,消失在向上的楼梯末端。
      他转过身,扑面而来的血珠来不及躲闪,本能的闭上眼。血珠喷洒在脸上,再睁开眼时,面前展露出一张因痛苦而狰狞扭曲的可怖的脸。那高大的身影轰然□□,随即露出背后的一张冰雪般秀美的容颜。今天的碧怜没带面具,在她的生命中,时光之神好似停滞不前了使她的面容一如往昔的纯粹冷艳。
      雁步风望着她深邃冷静的目光,两人有刹那间的相互对望,都未从对方眼中读出任何可供揣摩的情感。她从他身边经过,下裳也同样消失在楼梯尽头。
      看这情形,要取陈聚众首级之人层出不穷,杜若亦转身飞奔出去,身后如影随形着侏儒般怪异的蒺藜。
      雁步风的处境犹如室内沉闷的空气,带着血的腥气,冗余的情感得不到宣泄,而他自身也不晓得心中有何打算,例如一个小偷偶然偷得了佛家经文,明知是个很崇高的东西,却又完全看不通透。
      那本是四个人的恩怨,再多一人就会无所适从了。在这四人之中,食物链的底端站着陈聚众,必然是死有余辜。但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蒺藜显然毫无判断能力,每个人的处境都阴晦难测,包括室内还留在原地的聂休、雁步风与步生莲。
      步生莲扶起奄奄一息的连城遗孀,却没有讨到半分便宜。
      “莲公子还是来了……”她任人摆布,身体被执拗地摆放成别人认为她会感到舒服的那种姿态。
      “连城姑娘,我怎能放心让你一个弱女子孤身涉险呢。你先在此调养生息,再一起想办法出岛。你放心,我认识药神谷的神医,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反而温和地一笑,冗绵的气息吐出仍旧威仪的话语。“你若不来,我才能放心。我本可以借由他们打不开密室的机关,让我们谁也别想逃脱命运之轮。如今…都乱了…”到此为止,她已是气息难聚,目光涣散,一副濒临死亡的模样。这时却突然握住步生莲的手,嗔肃道:“既来之,便有来的用处。你们……”她背靠墙壁瘫软在步生莲的臂弯里,垂眸于他的膝盖,白色长袍上血珠蕴成的、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变成一朵朵鲜红的花儿。她再次收紧思绪,势必将心中的忧虑找到一个可以寄托的人。“在后花园有两口对角而居的古井,榕树下的井是入口,出口的井旁是一棵…合欢树。烈火岛的图腾在…,有人混进岛……我和他交过手,雁步风……”后面的话连不成章,她却露出如释重负的满意神态。她最后叫了一声雁步风,深知彼此心意相通,只要她轻轻一个指引,对方定能明白她的用意。
      她没能再看雁步风一眼,没能从他的眼神中确认那股心有灵犀的回应。她负重的眼皮再也无法透出泠然沉稳的光亮,身体一沉,就倒在步生莲怀中。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嘴角的血液绳绳坠落,在他白袍上绽放出更多鲜妍夺目的花。
      “何意?”步生莲将她纤弱的身躯放回墙边,站起身望向雁步风。
      一提到图腾,他总算找回了此行的目标。原本,图腾对他而言只是为报养育之恩或是急功近利的迫切途径,他幻想自己掌握了所有图腾,声名远扬且正义凛然。那些作祟江湖之辈挖空心思想要寻找他的踪迹,而他隐居山林,悠哉快活,这画面是何等的心旷神怡。
      现在就不同了,幻想终归是一种荒诞的徜徉,比不上一位女子坚强隐忍的寄托。她把图腾的命运交到他的手中,仿佛得了仙子的点化,为整个江湖塑造出一个鲜明的英雄形象。幻想得到了充实,在冥冥之中推动着千秋万代的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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