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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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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等她,你还不承认。”步生莲坐在岸边岩石上摇头轻笑,一副洋洋得意又愉悦自满的模样。
当时日影西沉,雁步风仍坐在竹林间,恍惚进入三昧境界。忽听林中一片乌鸦惊飞急掠,直飞上榕树的高枝,对着整片郊林噶噶地叫。不一时,三个身影从竹林深处鱼贯而来。步生莲心中一惊,果断认出了身着灰色粗布衫的聂休,飞矢一般迎了上去。
聂休身后跟着杜若和蒺藜,几人相互问候,无比亲切。杜若理应问起雁步风,步生莲指了指身侧的一处竹林,雁步风就坐在那儿,他嘲笑说,“已经阪依佛门了。”
最近发生了太多变故,以雁步风的个性,过于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情意。别看他表面上一副全然无谓的神色,却不难看出,他是个很容易伤怀、并懂得反思的人。
杜若对岳水澜略有耳闻,听说她死了,她也感到惋惜,本就忧郁的脸上更添愁容。
“世事无常。那些人在我们的记忆中还是那么鲜明,□□却已经不复存在了。”仿佛是对自己说的。
一个人怎么才算真正的死亡,应是等到思怀之人都老去,再也记不起死者的面容,连忽然的感怀都觉得莫名其妙。唯此,死去的灵魂彻底被世间抹去,坠入轮回。不然,但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她就可以活在那人的心中。这是对活人的一种慰藉,却于死人而言毫无瓜葛。
步生莲不愿看她曼美的秀容就此沉浸在悲伤中,她身边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冷冰冰的石头,另一个几乎是她潜藏的仇敌,谁都不可能去安慰她。他朝着雁步风所在的方向发出呼唤,想打破尴尬的局面,后者视若罔闻,完全进入到虚空的境界。他煞是苦恼,只好问起自己离开竹林山庄后发生的故事来转移话题。
杜若讲到和蒺藜的约定。当面质问碧怜的设想很愚蠢,单纯的蒺藜却一定要求让三个人说清谁才是杀害薜荔的凶手。步生莲对此不置一词,本就恶劣的气氛,他不想节外生枝。蒺藜是一只随时都会暴跳如雷的野兽,而他美丽的骑在他背上将他驯服的公主,如今成了他暴躁的缘由。
他认真的听着杜若的诉说,期间雁步风朝他们走来。杜若微笑着向他颔首,似是向雁步风——对于他当时在竹林山庄的体贴的绅士风度——表示谢意。步生莲暗自思忖:果然啊!无论多么悲伤的女人,只要见了雁步风,哪怕是将死之人也能露出一副柔软的笑意。他递给雁步风一个“自愧不如”的眼神,后者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杜若继续讲道,“我碰见聂休,是在回春楼附近小酒馆里。我和蒺藜争论过后,租了马车急忙赶往皇城,一路上都没怎么就食。我刚进酒家时还很奇怪,整个酒馆的气氛都极其怪诞,虽是座无虚席,却好似无人之境般冷清。只能听到突兀的咀嚼声或是文雅的啜饮。
入座后,我谨小慎微。店小二也是踮着脚尖低声细语,像是生怕惊动深林里的野兽。可能你们不相信,但要把当时的情形完整叙述出来,我的比喻就非常恰当了。”
聂休还是老样子,他的进化史可能并不属于人类。他的祖先是变色龙,不管深处各地,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融入到背景环境中,让你完全看不出他的存在,却象征着一种莫名的危险,他会用气场恐吓入侵者。
步生莲看了聂休一眼,转而就对杜若的这一席话赞不绝口。雁步风确实对他提到过聂休吃霸王餐的事,毕竟是同一家酒馆嘛,人们对聂休已是闻风丧胆,自然会表现出怪诞的气氛。可他只来得及说一句,“杜姑娘此言绝妙…”反而望见她情绪急转而下,忧伤的垂下眼睑。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本看不出泪痕,却因动作的渲染更添沉冗,使他不敢多言,和其他人一样迅速地融入背景——“说来也是可笑,我本不常去那种地方,可…自从薜荔不在身边,就想到了各式各样的深巷酒家。薜荔总爱去那些草莽嘈杂之所,她觉得有趣。”
提起薜荔,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惋惜之情。蒺藜的怨怼自不必说,如今,但凡有人说出薜荔的名字,不论赞誉还是诋毁,他一概而论,只拿穷凶极恶的眼神将犯罪者钉死在十字架上。
聂休倚靠着竹杆,用鄙薄却无比深沉的目光向地平线处驰骋。
步生莲的哀伤仅仅是出于对她生前画作的仰慕,若此人不死,日后定能成为他的红颜知己。要是他能像雁步风那样,对所有“欲加之罪”都耿耿于怀的话,此刻定是沉浸在月夜吟诗的痛苦中。当时他只要头脑一热、寻声进了窝棚,薜荔就不会死了。命运多么卑鄙啊!好在他从未因此而责难自己,也没将此事告知雁步风,免得雁步风强揽包袱更加认为自己罪恶深重——唉,他现在已经够消沉的了。
红日西斜,在水平面处透射出橘红色的光,将海面映衬得仿若仙境。孤岛被絮云围绕,四周升起朦胧雾霭,流动的雾气潜移默化着它的形态,似蛟龙盘卧,又似粉红珊瑚群中轻盈游戏的鱼儿。海面渐趋于平静,像红枫铺成的笔直大道,在路的尽头,烈火岛沉睡在雾气中,宛若朦胧画派的杰出著作。
大家干劲十足,皆被眼前壮丽的风景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朝圣情愫。尽管与飓风狂啸时的海浪相比,此刻水平如镜;木筏却不是行舟,到底不好掌控的,深处浮沉之时屏气凝神,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里不是战场,大海从不需要任何武器,它只要突然不高兴或是不经意的打个喷嚏,就足以将渺小的人类吞噬。在庞大的自然界面前——但凡你有幸见到这里的壮阔景象,必定萧然起敬,不由得赞叹造物主之伟杰。
算得上是得天独厚吧,一路平稳,连事先准备好的竹桨也没用上。你看到岛屿在眼前逐渐放大,变得雄壮和清晰,迷雾从身边绕过,已蔓延到身后模糊不清的防波堤,像一团巨大的棉花将你与外界彻底隔离,唯一的出路便是烈火岛周围的铁索和原木搭建而成的桥梁。桥上密集地插满了用粗布和油纸包裹的古老烛灯;象征着光明与热烈的灯火透过灯罩,闪出犹如落日余晖般柔美的光。
夕阳迅速坠落,似是被海水淹没了。暮色灰蒙,却是晴朗清新的天气,一轮圆月登上高空,群星几乎受到惊吓,只能躲在暗处若隐若现地窥探着。那是神明的目光,忧心烈烈、愁闷恐慌,又带着对人间发生的波折的好奇心态,皆从黑暗里探出头来,默默窥视这片土地。
四人过了桥,将木筏用麻绳系在桥的铁索上,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下一秒,海风遽袭,就能将竹筏折腾个粉身碎骨。
步生莲沿途端详桥上的烛灯,精致的方形木质底座,四周镌刻了细小的花纹,共十八盏烛。
可以想象,烈火岛就像它一个隐秘的国度,有其庞大的政治体系;它的国家虽不发达,但并不贫穷。它们有工匠也有武士,有医者和商贩,更有属于自己的学道与信仰。它从兴起到沦陷,经历了千秋万代,岛上的人民与外界必然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便在某个朝政动荡的时期,它的臣民能够得以自保。
这条路已有二十年之久无人踏足,桥木仍坚,铁索不锈,二十年如一日般休眠,安详而沉静。这是多么神奇的工艺啊!岛上草木苍杂,常青松却犹如铺天大伞,遮蔽了岛屿的四周,将所有房舍全部掩映在茂密的针叶下。一眼望去,便是天然而成的城墙。步生莲走在后头,欣赏时无暇顾及其余人的步伐,在上岸后不足十米的地方,一头撞在雁步风身上。像撞了石柱般纹丝不动。
雁步风手中的火折子略微摇晃,很快便被杜若淡青色的萝袖遮住,布料反射出一片绿光,在地面投下很深的影像。四人的影子相连或是尽乎重叠,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雁步风手中火折子正下方的那块地方。
何时点起了火光?步生莲完全没有在意。如今莫名其妙的观察地面,使他不得要领,意志还处在朦胧状态。
雁步风顺势蹲踞,火光骤时暗淡,则直照地面。他用手捏起湿土在鼻息处嗅了嗅,与此同时,蒺藜不安现状地向前跑去,罗预,高声呼唤。“快来看!死了好几个!”
他的声色中不无欢快,似是为平淡无奇的路程添了几分趣意。步生莲的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对他来说,如同被亡灵附体了,看到自己的理智、思绪、精力在黑夜里乱窜,却怎么也抓不住任何一个。
如今就只能指望雁步风了,唯有他始终保持冷静,连一丝血的气味都无法从他面前逃脱。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步生莲在心里反复诘问:警惕性有什么用?在这被死神诅咒了的岛屿,活人自相残杀,死人阴魂不散,唯有植被不顾四季轮转,繁茂茁壮;尽管蒙上了灰沉,披着凝重的黑夜,嗅着混沌的气息。
直到这一刻,他才勉强伸手抓住一点纷飞的理智,凑到就近的第一棵松树底下,俯身凝视着冰冷狰狞的尸体。
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兵刃是重达七十斤的铁斧,至死都紧握在手中。在他倒地之后,他身下的这块土地整个凹陷下去,仿佛被四百多斤的巨石击塌。死者呈大字形铺展开,双目圆睁,凶神恶煞,面貌扭曲。看到这样一张脸,什么妖魔附体也镇不住步生莲了,他猛然惊厥,指着尸体道:“这人…他是那个……”转而在慌乱地寻找雁步风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心领神会,勉强抚平他的恐慌。“号称铁罗汉,擅用巨斧,听说一年前就失踪了,居然出现在这儿!”
杜若只看了一眼,便用衣袖遮住口鼻,略带伤感地叹道:“看样子,我们来晚了。”
自不必言,他们的确错过了最激烈的战乱,一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苹果树和木瓜林层层遮蔽,腐烂的果实成为尸体的铺垫,很快,尸体又沦为植物的肥料。
那些尸体都极其可怖,有的面色土灰疑似中毒,有的苍白枯槁,手臂或颈部的皮肤呈淤血状态。越靠近平原地带,干涸的血迹渗入泥土,荒凉孤寂植入每个人的心中,使他们感到无力同情,甚至有些麻木了。
杜若见到一个趴在地上的尸体,临死前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弯曲成可怕的姿势。
四人终于走进民居区,仰望着用方形岩石锲合周密的门柱,便有种深入神秘荒原的沉重情绪,引申出的崇敬、仰慕;它承载了烈火岛的所有记忆,用低沉雄厚的嗓音向他们阐述烈火岛发生过的所有斗争。
步生莲一直默记尸体的数量,共有二十五具尸体,其中就有他在客栈碰到的那群喽啰。
所有政局变革都伴随着不可避免的牺牲,人们明知杀戮无法带来任何裨益,仍是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在步生莲看来,谁担任武林盟主都无所谓。无论是谁登上宝座,都是人在统治众人,而非神明操纵万物的生长趋势。新盟主要循序渐进地掌控江湖时事,同样的,未来还会涌现出一群一帮的反动派,不管他是否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盟主,这千秋万代的变革总也无法避免。
并非太平盛世就没有土匪或黑暗势力,只是没能找到挤兑当局者的借因罢了,从历史的长河里始终流淌的就是这样一种躁动不安的血液,这血液已经渗入地面,融入地心,甚至寄托在齐国的每一株植物上,腐蚀了整片土地。
他们走进村庄。应该这样理解吧,就类似于岛上的一个村庄。房舍排列整齐,树木修立;荒芜数栽也不会磨灭前人留下的宝贵景致。每户人家都有门庭,荒凉的土地历经风霜,如今已是蒿草遍布。四边栅栏都歪斜了,房舍呈现出衰老的姿态,唯有幕府机构坐落的那一座宏伟的建筑——被房舍包围在中央——它宝刀不老,陈旧却带着历史的凝重气息,令人望而生叹。
入岛时已是初夜,夜色渐浓,加之树木掩映遮住了月光,火折子的微光形同虚设。他们磕磕绊绊走了许久,才寻进幕府的大门,门内有庭院、花园、檐廊、拱门,周而反复,绵延不绝,像个巨大的迷宫。火光只能让人勉强看清脚下是否有路,其余就全靠直觉了。
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吹透衣衫,却不能带走沉闷的窒息感,那是由于紧张,周身麻木,精神高度集中,哪怕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也能让人浑身一震。倒不是因为胆怯,而是这座岛,它像死神般岑寂,只有尸体,只有陈旧灰暗的房舍,荒草覆敝,摒弃了所有生灵。远处惊涛拍岸的巨大声响,宛如更多的死神争先恐后想要爬上这座岛屿,面临此情此景,谁还能镇定自若呢。
不,至少聂休还是平静的,他和平常没有区别,但这恰恰是最反常的地方。他幼年便离开了故土,但也该有些回忆啊。他表现得更像初入此境的陌生人,毫不给予解说,任由雁步风带头摸索着走,只默默地跟在后头。相比之下,蒺藜就显得精神许多,大概是出于好奇,他会伸手在黑暗里随处摩挲。他的脚步紧贴着杜若的下裳。他无比专注,以确保杀死他的仇敌。
他对薜荔的那种感情晦涩难觉,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愫。当他得知师姐惨遭毒手的那一刻,脑袋里一片血红,眼不能视、耳不能听,整个人被强行从这个世界中剥离出来。他只剩下自己了,不会再关心任何人事,他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是活着……没有希望却也并非绝望,只是因为还没能死掉,所以冷漠地活着。直到现在,他还有活下去的强烈意志,或者说他还有一个势在必行的愿望。当他一门心思的想要实现愿望的时候——尽管他还未曾察觉——在他心里薜荔的身影已在消散,就像死者的三魂六魄一点一点的消散。
因为复仇,渐渐忘记了复仇的理由,这种事情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