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六十五 ...
-
这片土地有多少年没见过如此轰动的场面了,它听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好似战鼓;从最开始的嘈杂低沉,逐渐变为激昂铿锵之势。它是沉睡的魔兽,听从人们心灵深处的邪念的召唤,努力苏醒过来。寒风猛烈的冲刷它的铠甲——枯枝老竹,发出凄厉的回应。
陈聚众的部下统共有九十三人,但于他而言,这些数字并不重要。剿灭魔教是整个武林的事,他只是将怨声载道的人们聚在一起,加之正义的理念,让他们愿意跟随他的脚步,尊崇他的这种理念,并心甘情愿去维护他的权势与地位。这一切都多亏了渡念门啊,她操控的木偶人成功地激起了江湖后生对烈火岛的怨怼,所有想要成名立万的人,自当认为必须加入到围剿魔教的行列,为这持续了四十年的江湖风波画上句点。那时候渡念门还只是陈聚众的一枚棋子,从她选择成为他的一枚棋子的那刻起,她就注定斗不过布局者。所以这次征伐,陈聚众对待部下尤为慷慨,他仁义兼施、亲切稳重,因为他高兴啊,但凡任何人坐在他今天的位置都会变得无比宽厚。
自打他带队北上以来,所有食住的费用都由他一人承担,他大摆宴席,赞扬那些酒中莽汉、人中豪杰,与他们一同饮酒寻欢,举手投足间尽显豪迈冲云之态。众人也极力表现出勇猛精进的一面,喝酒切磋,其乐融融;像一个山寨,陈聚众则抛开了武林盟主的祈愿,摇身变成个土匪头子。等到众人酒足饭饱,打起雷鼾,他站起身,嫌弃地抖理长袍,在一览众人时露出厌烦鄙夷的目光。后来,大家还是照例每日喝得大醉,只不常见到陈聚众的身影,每次都是陈聚众的随从前来向诸位寒暄,说陈大侠有事要处理,为了诸位的安全,理应事无巨细,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后来,各路好汉也就不需要等陈聚众开席了。陈聚众不在,他们反而更加快活。
大战在即,马蹄连夜赶往皇城,到达之后只有短暂的休憩,每个人都磨刀搓掌,按耐不住这终于迎来最终战役的喜悦情绪。陈聚众在卧房中稍作修整,推算渡河的时间。他仍保留当年围攻烈火岛时连城雄所画的造竹筏的图纸。要在水面直行,竹筏的制作非常考虑,就连烈火教也未必能做出如此考究的木筏,一切都源于连城世家的机关术。
可惜连城雄已死,没能为历史的传承留下更多瑰宝。在他心中,嫉妒与抱负,同情与仁义,像摆在天秤上的四种物品,上下浮动,却从未有哪种元素会彻底消失,只是变得愈加单薄。他在年少时有幸伴随武林盟主的左右,心里的天秤在时间的推移下不断偏移,这是很正常的。武林中的大小事宜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像隔着一层纱丽去触摸女人的身体。偏偏是命运让你遇见如此曼妙的身体,怎能够抵抗住诱惑?这是多么残忍的考验啊。
他唯一没有想到,这纱丽看似轻薄,实则层层叠叠,一辈子也脱不下。“美人”近在咫尺,叫他心急如焚,又何尝不是一种残酷的表现。
世间的斐斐君子,都只是披了纱丽的表象,其肮脏的内心一直诱惑着别人,根本脱不干净。
他自顾一笑,将剑束在腰上,图纸揣进怀中,日落之前带领众人徒步穿过城外郊林,吩咐制作木筏,酉时一到便将木筏推入水中。
他并未发觉,那一双明朗的水瞳始终注视着他的举动。她坐在荆棘深处一块被人工砍伐了的土地上,昨夜她生火取暖,还烤食了一只地鼠。
今夜不适合渡水,尽管陈聚众用卑鄙的手段获知了进入烈火岛的确切方案,但他到底不懂玄学。
她只是拔一根头发抛向风中,便预算出风速和风向,并推算出风向的变动。陈聚众的手下都是匹夫,无需她亲自动手,自会吃到苦头。若不是受到今日与她交手的可疑人的影响,她多半不会选择今日渡水。然则夜长梦多。
难道她是是为了向陈聚众报杀亲之仇吗?一切悲剧皆从这片土地中生出荆棘,但你能够归罪于土壤吗?
魔教即便有罪,后人何辜;那些所谓正义之师,又岂非同样沾满无数鲜血。她从不告诉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她会约束自己应该摆正怎样的心态。
她先是根据风向的转变选择好入水口,离陈聚众放筏的位置有十里之远。她等待水波平稳、陈聚众的竹筏出发了一刻钟后再放下自己的竹筏。并非为着避开陈聚众的耳目,只因今日的骤风,原本水面的平稳期,将从半个时辰缩短为两刻钟;到那时,陈聚众的竹筏还未飘到岛岸,便被骤风吹得偏离了航道,最终迷失在大海的浪涛中。
若他足够聪明,应提前准备船桨。骤风袭来相当短暂,若能及时掌控这种变动,入岛还有几分希望。
她的方案就高明很多。在水面平稳时通过船桨向右三十五度角的方向划动,等到骤风来袭,便可借助北风迅速推进,只肖用船桨在极速行驶中使竹筏保持平衡。骤风过后,她便先一步望见雄伟的烈火岛了。
黑夜浸透冰凉的海水,她的衣衫也似海水一样冰冷。风带走她身上所有的温度,只留下肃穆的身影,在竹筏上屹立如帆。月儿入水,时而碎成星波,时而又破镜重圆;粼粼水纹层叠涌动,提杲推波,背水驰骋。
到达烈火岛的岸衢,铁索连着陈年不坏的木条,绵延一里有余。她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麻芯,点燃桥上所有的烛灯——这是暗示有人到访——望着一条在风里摆动的火龙,款款步入烈火岛。
没走多远便听到背后的人声;不止一人,他们急迫地登上木桥,伴随拖沓的水声,仿佛是一群潜水归岸的人。
为首的陈聚众,如今部下不足二十,他们在海上的经历是不言而喻的。落水之人是海神的祭品,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他们慌乱、恐惧、早已丧失了醉酒高吼时的壮勇;他们抱头鼠窜,终于承认一切生灵在自然灾难面前都不堪一击。
回头俯瞰这些狼狈的面孔,她手里举着个烛灯。那场面就像迷失在森林里的人突然望见天边的北极星,所有人都茫然呆立,画面定格了她冷俊的脸。
突然,一个“迷失者”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望着的不仅仅是可以指引方向的北极星,还是一顿美餐,可以填饱肚皮。
他们是一群被风暴折磨得丧失了理智的疯子,满脑子只记得杀戮。他们跋山涉水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远途,目的就是杀戮。只要让其看到任何生灵,便会下意识地举起大刀;唯有滚烫的血,才能使他们冰凉的躯体感受到温暖。
明月照亮刀锋,人群像蝼蚁冲向腐尸一般,毫无理智。连城絮面无表情,连轻蔑的目光也不肖赐予,她松开右手,烛火是坠落的流星,湮没在黑暗中。
上苍有好生之德,给作恶之人一次又一次生存和觉悟的机会,这又是谁的错呢。若中原武林注定要经历一段丧心病狂的统治,她也不会觉得难过,毕竟历史代代更替,对错自有后人评判。
只是没想到自己身后也是有守军的,五六个黑影跳窜而来,径直冲向陈聚众。两批人展开如火如荼的交战,兵刃交锋的声音、惨叫声、落水声,伴随着明月忽翳忽闪的交替,血腥弥漫。
虽说与二十年前围攻烈火岛的势态相形见绌,血液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倒下的沉重身影也同样带着愤恨与不甘,将沉睡的魔兽彻底唤醒。星罗棋布映入涛涛寒水,大浪拍击桥头,奏响战鼓。此刻,她脑中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无尽深渊;所有声音和画面都从她眼前消失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如既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