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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六十四 ...

  •   浪涛向远处层层推进,大片大片的寒水簇拥着天际尽头的一座岛屿。瞻望远处,那里是森林、是岩石、是溶洞,是一切在齐国境内无法体会的神秘与寂寥。沉睡的岛屿期待有人到访,它已经孤独太久了,在风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和浪涛交织在一起,气势磅礴。
      秋季来临之时,风像狠辣的皮鞭抽打着沿海的这座城。在一条长街的尽头,马群极速奔跑,大口大口地吞噬脚下的地面。
      约有近百匹马吧,蹄子踏碎了干黄的土地,马上颠簸的人们,急促地抽气,又迅速吐出来,虺虺马蹄愈来愈近。
      步生莲坐在客舍的床边,房中只有一张简单且陈旧的方桌,两坛竹叶青摆在中央,刚开了泥封,浑泥干裂洒落在桌上。酒香像勾魂的妖女阵阵撩拨,时而抚摸他的嘴唇,时而又轻轻揉捏他的鼻子。他只好回到床榻,双手向后枕着头,脚上还穿着满是尘土的鞋。
      自打破解了进入烈火岛的方法,又从柳城到达即墨,他们夜以继日地赶路,一刻也不敢松懈。
      雁步风的心中升起强烈的愧疚感,仿佛他的每个决定都是在普度众生。步生莲又很是自负,优哉游哉,不以为然。两人性格迥异,却出奇的媾和。此刻,他正等着雁步风回来同饮美酒。
      即墨是那般奢靡啊。回顾费城的岁月,直是云泥之别。城中有大批人马穿过街巷,惊动了百姓和城兵。他推开窗俯瞰街道,几个身穿盔甲、手执长矛的兵士拦住了道路,又从巷末转来一队兵士——大概有二十人——将整条路切断,粗鲁地命令那些骑马之人下来接受盘查。
      近日来,两国战争进入绸缪阶段,加之皇城被盗,又防止敌国安插细作,使得靠近王城的即墨密如罗网。
      他们比陈聚众的人马早到临淄,不难揣测。他们只是两个人,尽情赶路,无须遵循晨兴夜定的规则。
      然后士兵排成一字形的长列,矗立在街边允许放行,那些马蹄便疾驰而去。
      关窗之前他朝街道两侧眺望一眼。雁步风打马至东城门外的郊林,已有两个时辰未归。
      图腾上显示,烈火岛附近有逆流和漩涡,只在的某个时辰,水流会变得平缓,时间非常紧迫。并且,水流的变化规律随着气候而有所波动,想要进入烈火岛,就必须晓得气候与水流之间的联系。尽管图腾上明确指出,从东城门穿过丛林,沿水岸向北走35里,找到一处岸口相对倾斜、遍布岩石的地方,便可进入烈火岛。但那水浪变化无常,不得掌控,遂前去摸索。
      正阳像一块圆饼状的金子,在青天白空里露出灿烂的黄色,是个没有温度金饼。干燥的蒿草犹如荆棘,又硬又尖,参差错落在林里。林中有环抱粗的榕树,有密集的老竹,远远望去竟似一堵高墙。
      雁步风的马哪里受得了这种地形,刚冲出东城门,它的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地四下打量,脚步也渐次疏离,有一搭没一搭的向前跳窜。他无奈的下了马,拽住缰绳向前拉扯,仿佛拉着一座大山。只见那马儿似个被掳来的黄花闺女,脑袋转向背后,死命挣扎。但你只要疲惫地松开缰绳,它反而扭过头来望着你,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你又想偷懒。”雁步风把缰绳栓在就近的一棵榕树上,“歇着吧,我回来再收拾你。”
      步行进入郊外林,植被杂乱无章,难以涉足。先是枯蒿,足有半人高。且非常尖锐,把他的衣裳都划成了流苏。还有突兀的岩石,大多是埋进黄土里,在不经意时又忽得露出一角,害你踉跄蹒跚。
      气候因靠近河流的缘故异常的潮湿,风卷着水气扫过阑干枝柯,时间久了,便觉浑身湿冷。揉揉鼻子,感慨繁多。
      他看到前面有一块被人刻意圈出来的空地,地表的枯草齐根斩断。再靠近些,能看到一堆柴火形成的灰烬。是路人在此处过夜的证明。他原地徘徊,想这火堆很可能是玉面狐狸的遗物。若真是她,便是错过了今日渡河的时辰。
      他仍往前走,走着走着,林中小道变得越来越宽。那并非是清晰宽广的大路,反而让密集错乱的植物连成一片,无比辽阔,像一团巨大的烟雾,吞噬路人。
      又过了一刻钟,前方出现一丛齐肩高的酸枣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已是经不住这些尖利的摩挲了。
      起初他还小心翼翼的闪避,却被遮挡了视线,便伸着脑袋像个袋鼠一样四下观望;又仿佛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在水里,无法控制自己的走向。
      他也想过运用轻功,但这酸枣林真是一望无际。两侧还冷不丁地长了几棵樟树、杉树、和粘人的——苍老成深黄色的刺刺球。
      好不容易走出酸枣林时,衣衫褴褛像个乞丐,忍不住叹息着回望一眼“烈火岛真是找到了隐居的好地方了。”——“这是……”
      他差异的皱紧眉头,在身旁的矮刺上,勾着一条黑色绸布。拿起来嗅一嗅,竟还有种熟悉的气味。
      “是个我见过的人。”
      黑色、玉面狐狸,更会立刻联想到聂修。他翘首以盼,期待在附近遇到久别的故人。想来也是荒唐,聂修和玉面狐狸恐怕早就进了烈火岛。
      他攥着绸布继续前行,终于靠近那一片从城门楼便可望见的通天浓密的竹林,像蜘蛛网一般浓密,还能听到水拍堤岸的声音。
      河流通过拍浪之声向人们传达它的气势,忽听竹林里一声惨叫,将思绪从静谧中抽离。
      是什么人?难道是留下黑色绸布的人?
      悄然靠近,他提起内力掩盖自身的气息。打斗声欲加接近,透过浓密的竹干,他看到两个黑色身影,犹如两颗弹力球在竹林里跳窜。时而交锋,时而分离,皆是赤手空拳,毫无退缩之意。
      “你到底是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头戴纱笠,身影修长,黑色是她的主旋律。
      另外那人的身影,他觉得有些眼熟。那人带着面具,看不出长相,一时间也不能想起曾在何处见过。
      “陈聚众杀了连城雄。我知道你想报仇,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自以为是。你岂会认为我定能与你同盟。”
      “哈哈,”面具人仰天大笑,骨白色的陶瓷又为他周身的邪恶增添了一笔嚣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待杀了陈聚众之后,再来谈我们的事也不迟。”
      听到此处,雁步风仍想不起这邪恶的身影何曾几时略过他的生活。且他粗哑的嗓音,似乎是隐藏身份故意之举。
      就在两人对峙交谈时,面具人反手发出一枚暗器;一枚细如蚕丝、极其迅猛的暗器。雁步风立刻绷紧神经,便从林中现身,伸手接住一片缓缓飘落的竹叶,挥袖击出,正中那枚暗器。
      银针穿透黄叶,仍笔直飞来。黑衣女子向雁步风投去一眼,迅速闪开暗器。等她回过神来,面具人已跑出很远了。
      “都是囊中之物,我们要慢慢玩才有意思。”他留下一句扑朔迷离的话,在林中空鸣。女子转身面向雁步风,浑身透射出巾帼不让须眉的刚烈。
      “……姑娘可是连城遗孀?”
      “你又是何人?”
      “在下,雁步风。”
      “雁步风,”她低头重复一遍,似是在嘴里细细咀嚼他的名字。“我听过你的名号,你和步生莲……。看样子,步生莲还是来了。”
      “那,刚才的黑衣人?”雁步风想询问,又不知自己究竟想从连城絮的口中寻求怎样的答案。那黑衣人本来欲下杀手,从无结盟之意,如今却走得这般迅速,让他不禁推测,准是他也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可他的武功必在雁步风之上,没理由做出一副落荒而逃的神态。唯一的解释,是赶着去做更重要的事。便不难猜测,三人相遇在即墨东城门外,当然都是要进入烈火岛的。
      连城絮没有回答,从她与面具人短暂的对话中,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不会带任何人进入烈火岛,如果你是为此事而来,实在是爱莫能助。”她背过身去,并不急着离去,反而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就近的几枝竹子的根部反复摸索。
      雁步风看不懂她突兀的动作,她寻觅得甚是细致,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若他冒昧询问,必然是得不到回应;又不能强求人家背叛家族的尊严,更不能提起连城雄,让这孤傲的女子黯然神伤。等到她忧心烈烈,扑到他身上寻求安慰,或许就倾吐了进入烈火岛的准确路线。
      这类计谋冲进他的脑海,理智则拒绝做出如此卑鄙的事。他不禁反思,难道我是一个克制邪念又让恶性呼之欲出的人吗?
      他为自己感到耻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最后,他走了。向着原本要去的方向,丢掉手中的绸布,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笔直地向前走去。
      竹林的尽头,他看到一个毁坏了的竹筏。竹子散落了一地,断痕还是新的,麻绳也沾了灰土。他忽然懂了,连城絮蹲下来抚摸竹子的根部,意在寻找适合做木筏的竹子。眼前这崭的竹筏,被人无情的摧毁了,似乎是有人要阻止外来者进入烈火岛。
      点点滴滴的线索拼凑在一起,让他的思绪非常杂乱,情绪陷入低谷。
      不久后,按照图腾的指引,他找到岸边凸起的岩石。石上长满水苔,被风雨日月交替折磨;有些苔色渗入石内,有些则干裂脱皮。
      这种岩石沿河岸堆砌,覆盖一里。走在岩石上,每一步都极其小心。目光在河岸、水面、风和脚下岩石之间来回穿梭,期盼能找到进入烈火岛的细微线索。
      这样反复践踏了好几遍,岩石上的一些青苔就被剥落了,露出一行镌刻数载的字体,他在嘴里嘟囔着:“凡至此地者皆有求,凡入此竟者皆永生。尊吾圣火,长盛久安,念吾振振,君子役阳,神涌汤汤。”
      这是多么正派的宣言啊,圣火不熄,长盛久安。犹如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但凡历朝历代的君主能守住长盛久安的世容,人民将不胜感激。可怕的是,每个新理想的初衷都是好的,皆是为了造福人类,和睦安宁。经过一番波折后,却给世人呈现出难以预料的恶果。人们反思、猜忌、相互埋怨和诋毁,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仿佛迷失在北极的莽莽白雪之地,不知不觉就偏移了原本的方向。
      现在,他近距离抚摸字体上的年轮,俯下身子,好似能听到岩石的呜咽悲鸣。那是风在替它说话,是浪愿与它相拥共鸣,是一切自然的力量,陪伴着它孤寡的圣旨。它看过血流成河的场面,许多只脚奋力从它身上经过,带着浪花或是鲜血——所有这些被时间书写的故事,它都一一记在心里。它为世人的作为感到惊叹、惋惜、愤慨,最终也无可奈何。如若岩石能拥有开口讲话的机会,它必定说出一番世人难以企及的真理。
      日影渐移,他坐在岩石上,眺望远处漂浮的岛屿。是错觉吧,他听到水冲铁锁的声音,持续的,像吴刚用铁斧一下一下砍那月桂,发出咚咚地响声。
      原来,岩石侧面钻入一根手腕粗的铁索,他低头观察清澈的水浪,铁索被浪潮搅动,几乎飘在水面上,不断敲击内测的石壁。
      “看来,烈火教并不甘心隐居孤岛,他们设了个机关,希望有缘人能够破解其中的奥秘,去岛上做客。等到铁索垂进水里,水面自然平静无波,这一处水域真是有趣。”
      如今能做的就只有等了,反正每日里总有一段时间水面是保持平静的,他起身理理衣衫,急着回去向步生莲传达这份喜悦,不觉健步如飞,提起了嘴角。
      他还是要经过竹林、荆棘、如同狼牙棒似的蒿草。那匹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他归来,怒气冲冲地朝他呲牙踢腿,还几次想要把他从马背上扔下来。直入了东城门才算消停。
      傍晚他回到农舍,听步生莲讲述城中人马奔驰的场面,又听他揣摩陈聚众此刻的内心活动,有模有样的,甚至还打算混入陈聚众的人马,好在必要时刻掌握先机。
      “我看没这个必要,”雁步风仍在审阅图腾上的各种标记,尽管看不懂,还是习惯性的把所有路线记在心里。他的语气非常冷淡,确切的说,有一种冷漠的理性存在。“陈聚众亲自带队,我们能做什么,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混战一旦开始,你我就像两个毫不应景的物品,我们不清楚烈火岛上还有多少守军,如今,江湖上涌动着多股势力,有陈聚众、连城絮、还有我在郊外林子里碰见的黑衣人;官府的人马也不晓得会不会趟这浑水。”
      经他一阵分析,步生莲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好像魔术师的帽子,因为不知道帽子里会突然钻出来个什么东西,所以激动、期盼,坐立难安。“我们要找图腾啊。不能让陈聚众得到先机。我决定了,我去监视他们,一旦陈聚众的人马动身出发,我们就尾随其后。”
      雁步风合上图腾,左手提起酒坛子,浓酿如瀑布倾斜于河谷,在水平面泛起波浪。他一再重申,“我已经掌握进入烈火岛的方法了。”于他看来,一切浮于表面的东西都是平凡的,真正的精髓,要潜藏在不易察觉的地方才符合逻辑。比如陈聚众,当今形同一个定位导体;他像磁铁,吸住周围的兵器。你不知道哪一把兵刃在为他做事;有雄壮的莽夫,间或掺杂了几个有自主思想的凶器。磁铁最后一定会被吸附而来的兵器给吞没了,但总有几个特例,它们挣脱出来,身上还残留着原体摩擦产生的磁力,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然后换一身新皮,躲开所有人的目光,招摇于世。
      雁步风所要做的——他并未想过除暴安良。这类道德问题怎会论到盗贼来思考。他不过是想印证自己的推测,将追踪点放入深海。
      他把酒倒满端在手里,看着碗中的酒,似有一条大鱼在海底潜游。等他仰头饮尽,巨浪在口里翻滚,大鱼也趁机钻进体内。但他会在唇齿之间咬住它,绝不给它任何篡改历史的机会。
      步生莲都看呆了,在雁步风那素来平和的脸上,此刻竟阴云密布,愁眉不展。他端的酒没有溢出来,整个人好似定格了,连呼吸都毫无波动。
      “喂,”他好奇的凑到碗边,可什么也没看到。“雁步风,你想什么呐?”
      后者呷一口酒,淡淡答道:“没有。”
      “其实我还不是担心连城絮嘛。她一个女子,要对抗陈聚众,那就是以卵击石。”他这全是肺腑之言,真假莫辨。若非心系于厮,为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图腾,又何必大费周章呢。他是听信何无畏的话,却不至于当做使命。只有在有人牺牲的条件下,正义才会显露,不然就全是空论。他接过雁步风的酒碗——他总是接过雁步风手里的任何东西,像是一种癖好——然后一饮而尽,笑道:“你像是在等什么时机,不会是在等杜若他们吧?”
      “我为何要等他们?”
      步生莲摇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很烦呐!因为快接近结果了,反倒有点怀疑自己当初一路走来的理由。”他又将酒碗斟满,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聂休呢?要是他也去烈火岛,那可热闹了。我们能亲眼目睹几十年前的旧事,同样是围攻烈火岛,只不过谋是者都换了人。”
      “我看并没有换。”
      “嗯,说的对!陈聚众和弥天怪盗一起绑架了连城夫人,现在依然是这样,换汤不换药。”步生莲忽然很是同情连城雄,只因知道一些秘密,最终家破人亡。他更怜惜连城絮,尤其欣赏她正直冷傲的气场。
      正是他出神地回忆起连城絮的时候,雁步风在床榻上平躺,不再理会他。夜色静悄悄走来,秋风摧残着农舍的院落,家禽躲进窝棚里,马儿也闭上了眼睛。街巷渐冷,疏离了几处行人,灰云在天上游走,点缀着两颗隐约的闪光。他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要偷偷盯着陈聚众的队伍。临走前他问雁步风,“我有个很迫切的问题,你说,要是杜若和玉面狐狸打起来,你帮谁啊?”
      雁步风眼都不抬的说:“谁也不帮。”
      “这样啊…”步生莲叹息一声,“你真是无情。要我的话,我就帮杜若。”
      雁步风觉得好笑,“那你认为,要是你和聂休打起来,我帮谁比较好。”
      步生莲被问懵了。“我为何要打聂休?当初他能从陈聚众眼皮子底下溜走,还得多亏我的仗义相助。”他推开农舍的门,寒风争先恐后向屋内涌动,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下来。“噢,我明白了,你是指他和玉面狐狸的关系吧。这个要怎么说,我觉得聂休吧,他不是当教主的料。”
      “难道你是?”
      步生莲摇着脑袋笑吟吟地道:“啊,你这个人,真是太不可爱了。”说罢,反手合上了木门。
      月色初明时他找到了那家客栈,栓好马,在四周踩点。试想陈聚众的人马匆匆来到皇城,数十人住进客栈,不免要引起民众的怀疑,于是家家户户都点一盏灯,提高警惕。可人们怕什么呢?杀人越货这种事,哪会青天白日,大摇大摆的奔驰。人民对未知事物的防备,让步生莲感到忧郁。
      转了一周,没发现可疑的迹象,整条街静若止水,被黑夜扣上个帐篷。他从门口看到柜台前有个背影在忙碌,除此之外,客栈的底楼里再无旁人。便走进去借机询问几句。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掌柜是个矮小臃肿的中年人,样貌憨厚朴实,他告诉步生莲,“那些人只是歇歇脚,一个时辰前就都走光了。”他和附近的居民一样,认定那是一伙歹毒的强盗,在与步生莲对话时露出恪守本分的神态。“这位爷,他们是强盗吧,我听说最近强盗猖狂,从宣城一路到了即墨,犯下不少案子。您是查案的捕快吧。”
      步生莲挑眉一笑,不知所云。他看到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端出一壶热茶亲自给他倒满;还对上那一双充满敬畏的眼,似乎是望着佛光,把假想的捕快看做是人民的屋顶,眼里流露出对“人民的屋顶”的浓厚的敬佩。他感谢世间的礼教法制为人民遮风挡雨,就像夏蝉努力钻破土壤,拼命想要向这个世界表达敬意。
      步生莲不愿打搅这份沉重的情意,他一边告诫自己说,这些赞赏的目光不属于你;然后回以自信的微笑,默默无言。
      “哎呦,你看我,我是糊涂了。您忙着办事情,况且都是些机密。不过您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我啊,从来就没见过什么捕快!”他把步生莲拉到身边,柜台挡住了门口的视线,两颗头颅压低身子紧挨在一起,他又四下打量一番,确认没有任何人声,这才说道,“那伙人往东城门去了。您也知道,小店是离东城门最近的客栈,估计他们是赶着离开皇城。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步生莲不知如何作答,便打马折回农舍。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来意,脑袋里全是那晚在竹林山庄外的山道上看见的捕快与强盗之间的密谋,和客栈掌柜的朴实神态。人民眼里的捕快就像神明一般不可侵犯,若是他们知道了真相,一定会非常愤懑。但你用逆向思维去分析,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人民之所以被谎言迷惑,是因为他们站得还不够高,不能够接受真正的现实。他们担心的仅仅是自己家的一点财产,一条卑微的生命,但这正是所有人类恒古不变的使命。人类从生命的起点就注定走向一条荒谬的道路,谎言与真相不过是同一物体的正反两面,它们的存在方式从未发生改变。只是观察的角度不同,光与影的密度不同。
      他骑在马上,寒风让发丝鞭挞他的□□,在惯力的作用下,将他的□□与灵魂剥离。刹那间,他忽然感到生命是如此轻盈,好似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回到农舍,雁步风已经入睡。他听见脚步声靠近房门,是熟悉的气息,于是并不在意,吸舒平缓。
      步生莲走进来,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望着墨色背景中的金属月亮——当你观察事物的角度发生变动,事物的外在形象也都潜移默化,好让你找到印证自己此刻想法的条件。
      雁步风察觉到他定格的身影,朝他微微侧过身,随即睁开深沉的双眸。“怎么了?”
      步生莲意味深长的一笑,“没什么。”说完便看向雁步风。收到他隔空传来的探寻的目光,才想起陈聚众这档子事,瞬间醍醐灌顶。“陈聚众走了,到现在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再抛去做木筏的准备时间,依我推测,他既然杀了连城雄,自然清楚渡河的确切时间。这样一来,差不多是在戌时到亥时之间。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进了烈火岛,那可是江湖前辈们最神秘的传说啊,经过时代的推移,最后也不过如此。”
      他叹气,有些感慨,却不觉得惋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每一个时代都是有寿命的,如果你活了一百年,在你死去后,尤其在那些后人眼里,你所做过的一切贡献就都算不上什么了,只能留下一点微薄的感慨,仅此而已。
      月色渐浅,白昼正一步一步地推动冥夜。两人都睡不沉,一大早鸡鸣犬吠,街上刚有行人出没,他们就起身出发了。
      雁步风牵着他那匹狡猾的马,漫步走过许多街巷。一只喜鹊从他头顶飞过,落到远处的一棵榕树上。树杈的高点有它精心布置的狭小却紧凑的窝,就算你眼见它飞上枝头,也很难捉住它回家的那个瞬间。
      城民的视线一路跟着那白马——步生莲的马,和他一样清冷不凡。人们只是偷偷地看他一眼,就足以认定他是个多么出众的公子。
      当街市繁拥的时候,他们牵着马若无其事地漫步,然后到达一条笔直宽广的主道,踏马飞驰,扬尘而去。
      步生莲真喜欢这匹白马,他想把马寄存在农舍,等他归来之时,同庆喜乐。“马又不方便渡河,只能放在林子里。我和它有一辈子的缘分,可要好好珍惜。”出门前他向雁步风询问对策,他们本可以租辆马车赶到皇城东门外,据雁步风的形容,想要靠近烈火岛的河岸可要费点劲了。
      现在他们就把马拴在林子里的一棵樟树上,两匹马头对着头,步生莲都能想象得出,它们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相互交流,或许还会论道自己的主人。他用手理了理马鬃,在它耳边轻声说:“你就在这给我放风吧。”因为当时雁步风回答说,你这么相信缘分,应该找点风险验证缘分的可靠性。他觉得可以试试。
      还是老样子,蒿草、荆棘、竹林,就连被焚烧的那块地方也还保存着残留的木灰,只是更加渗入泥土,使附近的土壤都变为深黑色。
      两人到竹林里挑选渡河的工具。他们都没有经验,反复捆扎,费心费力,做成之后就将竹筏推到水边。雁步风偶尔去岩石上,向水中观测铁锁的动向。木筏就在他身边,刚好盖住了那句前人隽永的话。
      “还要等很久呐,”步生莲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投入水中,石子像水黾在水面上跳,但只是两三下的功夫,就瞬间沉入水中。“不如再做一个木筏,减轻了重量,我们就一定能笔直的驶进烈火岛!”他又侧身半蹲重复抛石子的动作,脸上洋溢着激昂的笑。
      接下来,他们还是选择临近水域的竹林,折断、打磨、捆绑,像一个铁匠突发奇想,要用心创作一把举世无双的兵器,孜孜不倦。
      雁步风始终不发一言,他总是显得很沉闷,像一块大石落入水中,浮上来的都是些浑浊的泥土。在水边席地而坐的时候,他捕捉到岩石上有无数木筏剐蹭苔藓留下的痕迹。那是陈聚众渡河的河口,每一个细节都非常重要。
      做成之后,步生莲拉着竹筏往岸边走。竹林非常密集,尽管被大肆砍伐,形成某一处空缺,也不能使道路变得宽阔。
      “卡住了。”他把麻绳背在肩上,绳子的末端系着竹筏,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雁步风,你看看哪里卡住了。”
      雁步风未做任何回应,他站在离步生莲大概五米远的地方,低头凝视着脚下的土地。
      “怎么?”步生莲干脆放开竹筏,任其歪斜在树林的缝隙里。他走近跟前,同样以默哀的神态凝视脚下的土壤。“我是不是在哪…见过她。”
      步生莲一共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盗圣的比武场上,她倚靠着楼阁的栅栏,以“一览众山小”的表情轻蔑地扫视众人。第二次则是在陈聚众围剿神爪手的时候,她仍嚣张跋扈。
      可她已经死了,尸体僵硬而苍白。原本傲慢的骄容也失去了光泽和神韵。她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衣服被分割成流苏状,掩埋在泥土中。他察觉到雁步风的右手抖了一下——绝非错觉。雁步风陷入了一个黝黑的境界,完全没有思考,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注视着她沉静的脸久久失神。他提醒过岳水澜,这里不是捕快该来的地方,尤其不需要一个自负傲慢的女人。但她还是来了,来到她想来的地方,死在她该死的土壤。
      步生莲蹲下身,欲要抖开她身上的泥土查勘致命伤,雁步风叹气背转过身,走到竹筏前将麻绳攥紧。
      “不管了?”他的举动让步生莲感到纳罕,这可不像雁步风啊,雁步风对待女人总是尽善尽美。“还真的不管啊,这样,原来你对女人也还是有脾气的嘛。”
      他快步跟上去,午时晶阳略带暖意,海面吹来的风却狂躁不止,像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的蜜蜂,吹在脸上是针扎一般的疼,很快就能麻痹皮肤的感知神经。
      他记得岳水澜总找雁步风的麻烦,自打盗圣之争拉开帷幕,她就像跟踪导弹似的紧咬不放。他还记得岳水澜捉住了雁步风,其中必有缘由。
      以岳水澜的武功,不夸虚的讲,五个加起来也未必捉得住他。可见雁步风对她是很温柔的。既然温柔过,怎么会稀释呢?这期间一定发生过许多事,这些过程步生莲没有兴趣参与,但他很好奇,此刻沉闷的雁步风孤独而凄厉,他站在岩石上、站在风口浪尖,眺望远处没有分界线的辽阔海域,目光就像个历经沧桑后变得缄默深沉的老人。虽然他以前也差不多是这种气质,但绝没有此刻异常的颓丧。他应是很友善很平和,间或掺杂了流浪儿的境遇酝酿出的孤独与无奈。可你观他如今的背影,竟有点神似聂休那厮硬石头,似是在深山里掩埋了几百年,也还算懂得独立思考,只是再也没人能从他的表象中看出任何可供分享的心绪,完全封闭了感官。
      两人就此沉寂,直到夜色渐次混染了天空,步生莲低头目不转睛地观察水波中的铁索,不肖回头也知道雁步风就像被人点了穴似的,躲到一处避风的竹林,席地而坐。他闭上眼却没有睡着,一直沉默下去,灵魂于风融合,□□埋入土地。使得步生莲跟随他的情绪,也变得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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