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雁书》洛禊鸣鸾

61、六十一

　　莒城的光景，相较于其他城邑就纷乱许多。盟主的宅邸坐落在西面临水的原野中，最初被陈聚众笼络而来的武当、少林一辈，又迫切赶往盟主的府邸。足相蹑于其门。
　　经由城中青石街道，人们看见奇装异服的武林高手，或黑纱遮面，或竹杖芒鞋、手中握着菩提佛珠。更有一队貌美若仙的姑娘，背着奇怪的乐器，纱笠遮住面容，却无法掩盖清秀芳华——皆去往同一个方向。
　　谁能想象，盗贼光天化日里行走在街上。白发千丝虽然冷艳，毕竟不入世人的眼，无论大人小孩，见了这群江湖客都慌忙闪避。有个妇人还捂住孩子的眼睛躲在墙角，呵斥说：“不准看，看了光烂眼！”
　　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便对他的孙子发出徜徉的感慨。“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这般大规模的江湖聚会了。想当年盟主在世的时候…”
　　这人的脸上有两道旧伤疤，一条袖子空落落的垂到地上，另一只手则温和的抚摸小孙子的脑袋。他年轻时也是行走江湖的喽啰，疯跑疯闹一身的能耐，就是没出息，也没有正派武功。便是越老越爱念叨旧事，在穷困失意时，就没完没了的讲述他年轻时的江湖纷杂和兄弟情义。当他的儿子已经拒绝倾听，他的孙子还在懵懂中吸收着他对于旧事的沉沦。
　　一批又一批江湖人到达盟主府邸，这里几乎在不被认可的同时，又默许了陈聚众的盘踞。陈聚众把盟主府邸收拾得相当别致，像贵族的豪宅，随处可见的玉器、青铜、名家兵刃和木雕，积极的衬托着他如今的地位。
　　他很久不回家了，在姜府，奴婢和家丁已经习惯了没有一家之主严厉苛刻的执掌，以姜夫人慈善的统治，变为和平与淡淡的消沉，如同一个家族正在老去一般，再没有什么新闻。
　　陈聚众在厅堂内迎候接踵而至的客人。一个侍卫在他耳边悄声说：“秀竹没有回来。”他不禁皱起眉头，一面责备秀竹玩忽职守，却也不会介意被敌军吃掉一枚不起眼的棋子，转而对迈入厅堂的奇丝教主露出殷勤的微笑。
　　奇丝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教，她们和连城世家一样，是世代流传的传统门派，以“尸传神意”履行教义。
　　它以音律得名，教主历来皆是女子，教徒就随意许多。
　　事实上，这次能得到奇丝教的支持，陈聚众也深感意外。哪怕是二十年前江湖血雨腥风的尖锋时刻，奇丝教仍固守一片安详的圣土，过着高雅生活。
　　这样对比起来，他要沾沾自喜的认为自己比前任武林盟主更为出众。因他引导的这次战役，博得了奇丝教主的注意。
　　奇丝教只来了六个人，她们很少说话，坐在厅堂中置备的数十张檀木椅子上，只肯低头看自己的膝盖。
　　白发千丝走进厅堂，身后跟着四个人。
　　一人说道：“盟主的府邸还是老样子，看起来，陈大侠始终将盟主奉为兄长，这份情谊实在令人敬佩。”
　　陈聚众便含笑请诸位入座，谦虚的回应，“不敢当。我为盟主效力，原是以兄弟之情为重。只是如今兄长尸骨未得入土，图腾亦没有下落，武林不能群龙无首，这才请诸位一同商榷。”
　　白发千丝阴森的一笑，“恐怕没什么好商议的。我等今日前来，只有一个条件。如今盗圣之争持续两月有余，盗圣始终不见踪迹，最初定论的捉拿神爪手的条件也没有分晓。依我看，盗圣的名号不足为惜，并非就能统治整个盗门，何况我们飞贼从来不会拉帮结派，盗门的存在本就没有必要。我等今日只有弹劾盗圣之心，至于谁来当武林盟主，呵呵，我想…也轮不到我们说话吧。神爪手还不是死在陈大侠的手下，陈大侠心里应该最明白了。”
　　“对，盗圣不能留。我们今天只是为此事而来。”
　　“诸位…”陈聚众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侍者适时的捧上茶品，打断了紧张的气氛。他啜饮一口温茶，慢吞吞的道：“诸位且先冷静，我们今日只讨论攻入烈火岛，彻底摧毁魔教，使江湖不再有恩怨纠纷，能够相互持平。至于神爪手，这个要怎么说呢？我替江湖除去一个为非作歹之人，这一点，当初各路豪杰自发组织人马铲除烈火教余孽，与我除掉神爪手，目的是相同的。实是无意干扰盗圣之争。”
　　白发千丝冷笑道：“哼，别废话了。我们飞贼，那是玩弄是非的鼻祖，我也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总之一句话，姑奶奶要在盟主之位定夺之后见到盗圣的人头。盗圣这些年在江湖神出鬼没，也没少干缺德事。陈大侠既然有心为江湖除害，也不能只针对魔教吧，这就不免让人怀疑陈大侠是别有用心。”
　　陈聚众面色一僵，勉强附和道：“所言极是，陈某自当谨慎处理。”
　　这时，门外传来锣鼓钟声。他走出厅堂，见来者手执法杖、金丝朱衫披在肩上，下裳露出一片土棕色。身后还跟着两个喇嘛。
　　僧者为数不多，以道德法治为基础，成就了菩提一派。在古老门派的传承中，即使略有偏移，仍信奉古老的仁意。
　　玄、神、仁、道、麟，是古老门派的六大教义，新的武林政变也将以古典为基础。
　　他迎上去，露出虔诚皈依的模样，向为首的长老问候。长老是个光头，长相雄夸，一双眼几乎全是白色，很难确认他的视力是否完好。他的衣领用羊毛制成，在光亮的脑袋后面，这一圈白毛尤为炸眼，像极了鸵鸟。
　　长老法号茕泥，拨弄着手里的菩提子，向他颔首。“陈大侠与本僧的缘分果然未曾剪断，今日又得以接续，幸会。”
　　照例是寒暄一阵，陈聚众请长老先一步迈入厅堂。与诸位面见时，无外乎是些奉承话，唯独奇丝教的使者缄默不语，仿佛事不关己，只顾着看自己的膝盖。
　　“老僧多年不闻江湖事，”长老已经落座，两个喇嘛立在椅后，垂眸默念经文，手中蠕动的串珠不曾间断。“然而，盟主的死实在令人惋惜。能秉承仁义礼智的，许多年也未曾得到一个像前盟主一样的人。老僧别无他求，还望陈大侠多行善举，切莫赶尽杀绝。若真进入烈火岛，最好谨慎行事，切莫扰乱江湖。要确保没有二心，只为寻找盟主遗体，不可多惹血腥。若陈大侠能够答应老僧，老僧自然会认同你担任盟主职位。你要像前盟主一样，以仁义行天下。”
　　陈聚众只是听着。表面上每个人都披着慈善的面孔，他们今日能来到盟主的府邸，无论提出怎样的条件，心里都是不得不支持陈聚众，而非真心实意的希望他继任盟主之位。他们别无选择，要托举个出头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好让其他人掌握江湖时局。
　　谁不想当盟主，谁不想统治整个武林，把最好的内功心法和武经据为己有。只是没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而陈聚众，他是盟主的结拜义弟，人们拥护他，打着盟主的旗号，不费一兵一卒。
　　这些阴暗的心思，陈聚众了然于胸。此时进入烈火岛，拥护他的各大门派不会支援任何人力，但只要他做的不好，惹了江湖纷乱，众人便会极力将他推倒。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铤而走险。无论什么条件，他全部接受，只求顺利进入烈火岛。
　　临近正午时，他命侍者备好酒食款待诸位。侍者在他耳边轻声说：“秀竹还没回来。”
　　他笑了笑，挥手屏退侍卫。那侍卫已晓得他的笑意，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马，奔跑在通往宣城的官道上。
　　他将各地笼络的江湖小邦派汇聚在宣城北门外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等陈聚众回来，便发起大规模的进攻。料想玉面狐狸不会太好摆弄。
　　“奇丝教的使者可有什么嘱咐？”
　　静默过后的一段时间，陈聚众当然不能指望僧人会开口替他活跃气氛。白发千丝玩弄着自己的头发，偶尔也盯着指甲笑盈盈的端详，其余人好似一瞬间都哑巴了，只剩下奇丝教，未曾提出任何条件。
　　他的话音仿佛冬季里泼到门外的一盆水，落地结冰就没了回信。这时，门外的锣鼓钟声又响了。
　　“陈大侠，莫要怪在下来迟了！”来者一身青布长衫，手中提着精制花纹雕刻的剑鞘，剑柄为桃木制成。他身后跟了位少年，同样是一身青布长衫，乳臭未干的脸庞充满了惊异与茫然，或有些许傲慢。他一眼览过众人，并不言语，垂头跟在那佩剑之人的身后。
　　见了陈聚众，长辈对年轻人严厉道：“还不说话，礼节都学到肚子里了。”
　　年轻人从容上步，“见过陈伯伯。”
　　佩剑之人这才笑道：“这是令兄的独子，名叫庞戎，这几年令兄病笃，小子就一直跟我在泰山习武。我今日特地带他认个门路，您以后可是武林盟主了。”
　　陈聚众怎敢当众受此封号，慌忙谦逊道：“不敢当，还请泰山掌门厅里叙话。”
　　泰山以剑术著名，在八大门派中持“道”义理念。门下弟子，初学时用铁剑，其后是铜剑，软剑，最高武学者则使用桃木剑，取意为剑气成刃，不见血光亦可平定天下。桃木的取材非常讲究，在泰山上专门有人看管桃林，最好的剑取自天然而成的雷劈木，以天火烧不坏为最善，拿来做剑可镇四方邪魔。
　　有了泰山掌门与菩提一派的支持，可以说，江湖多半侠士已经看出了未来之主的形势，自然费尽心思投靠过来，以便能在改朝换代之时尽快谋取出路。
　　他照例要问奇丝教的使者有何见教，众目睽睽之下，终于，一个年幼的少女从椅子上走下来，站在厅堂的正中央。她身后背着琵琶，金线做成的步摇垂在耳旁，发丝结成许多股，皆用金箍束住，上嵌宝石玉饰。她戴着素丝面纱，露出一双云眸，浑身透射出不可侵犯的灵气。
　　其后一人道：“教主有令…”那女子便跪拜在地，听从圣令。
　　“任命萱怡，同行前往烈火岛。在必要之时，为保全更多生灵，可以使用圣曲。”
　　女子跪拜完毕，起身退居在其人身后。宣旨人继续道：“陈大侠此行只为武林和平，请兴仁义之师，我等将恭候您的凯旋。如若违背，将由萱怡强制执行圣命。奉我奇丝神教，绝不可违背。至此，我等告退。”
　　奇丝教走后，其余人也不肯在盟主府上借宿，于是，又有许多江湖人，在城民焦虑的目光下，伴着落日的余晖从容远去。留下的萱怡姑娘始终一言不发，陈聚众怎样安排，她就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