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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五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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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生莲离开姬府,并未回到竹林山庄。金日苍苍,他在街上随意踟蹰,所到之处,皆已引来诸多指点。许多姑娘、商客,都为着他的美貌而窃窃私语,万花楼更是第一时间就能掌握他行踪的地方。他只要人在齐国,万花楼就是他的温柔乡。楼里的姑娘见了他,也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旧相好,倍感亲切。
万花楼选了新花魁,却并非他相识的那位乃蓉姑娘。他径直去二楼找花涣玑,更是好奇的想问问乃蓉的行踪。
这会儿,花涣玑刚好在房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客人到访了,正在预算能分得的一部分钱财,打点包袱,另寻归宿。
万花楼是青春的屠宰场,像是养一些鸡以供更鼓打鸣;等到她们的嗓子和身子骨都不再有用的时候,便走到了终结。她自己也能感觉到。
步生莲推开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慌忙整理好妆容,从屏风后走出来。步生莲坐在桌旁,随手摆弄着桌上的器具: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壶,一把琴弦上挂了灰沉的旧琴,抬动时仿佛到了垂老得无法共鸣的地步。
“花姐姐最近怎么了?”他将古琴轻轻拨弄,嗡嗡之声毫无灵气。“是准备告老还乡吗?”
花涣玑走到他身旁坐下,对他亲昵的戏谑付诸一笑。“应该是这样吧。”
“怎么?”他有些不肯置信,“要去哪?”
花涣玑温和的笑了说:“风尘中的事,哪有什么好结局。去处是世人都在追寻的答案,结果都是相同的。”
听得如此妙语,步生莲也暖暖的笑了,打趣儿道:“花姐姐怕不是要出家参禅吧。”也许只是他一句戏弄的话,倒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他转而问起花乃蓉,花涣玑便轻描淡写的说:“被好人家赎了去,虽然家室普通,好歹能够过活。你就不用担心了。”
步生莲有些失落的低下头,兀自拨弄琴弦。在他心目中,乃蓉是配得上世俗的好姑娘,被赎去的基本都当了小妾,今后的日子也不会比在万花楼好多少。
忽然,花涣玑突然振奋的说:“最近可有好听的曲子?不如我们合一曲吧。”说罢,独自去内室拿出竹笛,多年未奏的笛音仍在触摸竹笛时萦绕在耳边,仿佛有了灵魂,在前世今生与这笛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的家当本就不多,一些贵族赏赐的首饰和花允儿给的盘缠,最贵重的也莫过于这根陪伴多年的横笛。
交织的琴音与笛音娓娓和鸣,似是琴声努力托起展翅鹏飞的笛声,笛声却盘桓着不肯走远。音色在曲中分分合合,阐述二人多年的情意。
“今日一别,再无相聚。世间悲喜尽赋曲中,离别是常态,总在反复练习,直到某一天离开,再难相遇。”
她的笛音真切的打动了楼下独坐的连城絮。有许多年未曾闻得儿时的苞花飞笛,今日正是忧心悄悄,恰从音律中读懂了奏曲者的心意。那是自然的流露出的浓厚的羁绊,亦如她与边瞿的别离,皆化为一江秋水,逝水难归。
她与奏琴者各有伤悲,却能从曲中得到相同的感受。所以,母亲在世时尤为欣赏此人的笛音。现在想来,那女子当年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不禁感慨时间的无情。
夜里,步生莲与花涣玑同住一所。他说会在她熟睡后离开。烛火映在屏风上,门窗紧闭,依然有凉爽的风窜进室内。他仍坐在桌前,望着静谧的狭小房间,久久出神。
花姐姐似乎睡着了。他只敢透过屏风翘望她沉静的背影,片刻后,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此时正逢万花楼里笙箫鼓舞,摩肩擦踵的男人、女人、风月之所,笑声、歌声,仿佛天宫夜宴,天上一日,人间则是夜夜不休。
他跟花允儿要了一壶醴酒,找到角落里烽火微熏的位置落了座,却见不远处有一张酷肖连城雄的女子容颜。那面容虽有男女之别,锋芒和神色则孔为相像。立刻联想到连城前辈那不肯归家的女儿,心中更为惆怅。
听琴,能听出一个人的心声。这并非文人造作之意,道的是心意相左。他听到花涣玑说“愿与君绝”,但他从未想过,花姐姐有一天也会老去,会死亡。所谓离别不仅仅是同时仰望天边月色而彼此怀念,而是真的会有阴阳隔绝。
若谓知己,就是我不知你已离世,而是永远认为你活在没有我的地方。且我只要还能思考,就会想到远方的你。
他在心里默默吟咏: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想那鸟儿尚且渴求知音,若与君别,今后的日子要落寞许多。
提壶酣饮,不发一言,任由思绪乘着酒兴飞去遥远的天宫夜宴。那里的仙女儿各个妖娆善舞,还有琼浆玉液如滚滚江河汇入肚囊。
连城絮不时抬眸向他窥探,他只笑了笑,反而不敢提及与连城雄之间的故事。他尤其讨厌谈论那些牵肠挂肚的事,更害怕被烦事纠缠;哪怕他非常欣赏一位女子,若要与之成婚,展开一系列他从未体验过的繁琐事务,他是不愿的。
这样坐了一壶酒的功夫,他又起身游走在夜宴中。或许在他观摩了连城雄潦倒丧志的模样时,他看待世俗的眼光曾流露出几分叹惋,但要他劝说连城絮归家孝敬父亲,将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的痛苦尽叙谈论,他亦是不愿的。
说到底,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旦花涣玑离开了万花楼,此处便不再是他的故乡。还是早些离开这里的好。
他有欲离之心,楼里的漂亮姑娘却不肯放人。看到他的身影在堂内游荡,姑娘们都围上来,巧笑倩兮,挑逗着他迷醉的凌乱。
“莲公子,去我房里坐坐吧,我唱歌儿给你听。”或是,“公子今夜就留下吧,外面风大,要去哪呢?”
这些个女子就像蚂蚁爬在臭鸡蛋上,将前路堵的水泄不通,连他回礼时的笑意也变得非常僵硬,脸都笑僵了。
这时,新晋的花魁从后台撤出来,款款向他走去。她有一张极冷漠的脸,似是把那些姑娘们都当做欠教训的孩子,只一挥袖,顿时夷平周围的喧闹。附近的姑娘皆恭敬的退去,只留下孤零零的步生莲。
她拉着步生莲往二楼走,威仪棣棣的模样让他从心底里想要顺从,仿佛被天上的仙子引领着。
她们进到花魁的房间,关上门;红纱床幔与烛火相互辉映,月光爬上窗台。那是通往极乐梦境的道路,竟有鸳鸯在前头引路。
步生莲茫然的坐在床边,但她冷着脸将其拉起,领到一旁的椅子上。自己则放下帷幔,坐在步生莲刚才坐过的地方。
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使他心神慌乱,不敢说话更不敢有所作为。
“你就是步生莲。”在陈述事实方面,她的口气也尤为高傲,难以驯服又并非刁钻刻薄。她的眼总表现出蔑视一切的效果。
步生莲皱紧眉头,像喝了假酒似的迷醉不堪。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花乃蓉经常提起的步生莲。”
这就奇怪了,花乃蓉经常提起步生莲吗?
见他不知所措,她继续说道:“你可问过花涣玑,乃蓉的去向吗?”
“有!”步生莲终于找回了理智,这个回答是根据的,绝无半分虚假。
“花涣玑怎么说。”
“被好人家赎去了。”
“被好人家赎去了。”她重复一遍,低头笑了笑。“我和乃蓉原来是很好的姐妹,后来她被大姐选做新晋的花魁,我还有些嫉妒。但是现在,她死了,我反倒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很幼稚。而花涣玑却骗你说,她被好人家赎了去。你们都是罪魁祸首,却装出一副慈善的面容,不累吗?”
步生莲惊异于事情的真相居然与他心中所感…大相径庭。“我,去找花姐姐问清楚。”
他匆忙回到花涣玑的房间,慌忙中竟忘了礼数,忘了关闭花魁的房门,而她躺在床上,笑容定格在红纱内,被风泛起涟漪。
她们曾是好姐妹,从反目成仇到阴阳两隔,只有短短数月的光景。同情、怨怼,又变为同情。人果然是善变的生物。
花涣玑并没有睡着,她听到步生莲慌张的呼喊,合衣走出屏风。
“乃容死了吗?她死了?”
花涣玑心下惶恐,表情也呆滞了。“是谁对你讲了?”
“你别问了!她怎么死的?你都不告诉我。”
花涣玑兀自整理鬓发,心绪就像凌乱的发丝,总纠缠在一起无法解散。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她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寒风宛如被释放出牢笼的野兽般猛烈的冲进来,将她整个人向后拉扯。衣袂在风里飞。
“莲公子可还记得,你走的时候说,叫她等你回来。”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花涣玑嫣然一笑,说道:“所以都是她自己的心结,怪不得别人啊。说者无心,却不知听者有意。乃蓉那般倔强,她还以为你要赎她出这万花楼。”
步生莲努力替自己的过失辩白,酒已醒了。寒风如皎皎清溪,冲刷他的身躯,但他只是感谢这份凉意,不然要被此刻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了。“是这样吧。但她没有跟我提起过,若她愿意,我也可以赎她出来。就像我当初要赎你出来,可你不依。”
花涣玑姗姗笑道:“江湖浪子,哪里有什么归宿。我们都是懂的,只是她选择死,而我苟且偷生。”
“你的意思,她的死还与我有关?”
“并没有。她的死只是她自己的事,和谁都没有关系。你要记住这一点。何况,她很快就会被世人淡忘,就像你想不起去年的今天你身在何处一样。记忆总是很薄情的。”
之后,步生莲离开了万花楼。花涣玑连夜打点行囊,也离开了这栖身之所。她本努力维持好聚好散的场面,却仍闹得这般结果。离别果然还是应该撕心裂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