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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时过傍晚,微风习习,日影斜照楼头,背后是一片血红的云天。宣城郊外能有此景,可谓造物主的点睛之笔。杜若曾为他讲述这座小屋的由来,竟是历朝历代闲雅之士梦寐以求之地。姜子牙在此吟咏啸歌,扁鹊在此寒窗制药,皇宫里亦有名楼诗画,惟妙惟肖。
      如此富丽典雅的建筑,不仅是文人的归处,更有建筑艺术的天工巧夺。它是飘在水面上的楼阁,这一飘就飘了一百多年,木竟不腐,堪称奇迹。据言,此楼出自鲁班弟子之手,历经百年的地质变迁,潮起潮落而不受影响;这些本就是计算好的。从选材到建造,每一步都用心良苦。水下的四根支撑楼阁的圆木,足有五米长,腰身粗,选自五百年老树,且在木质最坚硬的季节截取而来,保证小屋屹立千年而不倒。如今,已不会再有人将这份工艺传承下去了。这座楼阁的建造,在设计者死后,便成了一个谜。
      屋后芦苇成丛,汀边竹林成栏。借着夕阳,雁步风将这千古绝迹一览无遗,最终停步于修竹旁。红光斑驳,洒向翠绿的栏楯,有一女子在竹林中抚琴,琴声靡靡之处,露出雁步风的一双脚。他走到石桌前坐下,伸手提起桌上琉璃杯盏悉心把玩,此番心意,不言自明。杜若把手轻放至弦上,琴音骤停。
      想来,薜荔与花蝶、彩蝶已经去了四个时辰,按理说,无论成败,她们总该回来了。如今却音信全无。雁步风也在思索,小姑娘的确贪玩儿了些,但不至于日落不归。如若是路上碰见什么歹毒之人,料想那小魔女身边还有两个帮手,自不会吃亏。可偏偏她们没有回来,又不能不叫人担忧。
      突听远处一连串地鸟鸣之声,连最后一抹霞光也暗淡下去。杜若到房里取出宝剑,回至竹林时,雁步风已经站起身,秀眉微蹙,双目失神。
      “我要去寻家妹,请公子再此休憩……”话音未落,雁步风急切地将其打断。“嘘,你听。”他指向东方,衣袖在微风里飘摇,“有脚步声。不止一人。”
      静耳倾听,一人、两人、三人,的确是三个脚步声,然而,其中最沉重的脚步,却不是她所熟悉的人。这人应是个魁梧大汉,步伐沉重地拖沓在草丛中,嗦嗦作响。
      杜若抬手摘下头顶一片竹叶,聚气成刃,破空飞出。丝丝远听,亦有人拔剑相应,叶被劈作两半,簌簌落下。这边又有无数叶雨向外飞去,风声鹤唳。突听一声惊叫,竹林被豁开一道大口子,脚步声急促地向此处奔来,原是一对儿一模一样的姑娘。再向后看,许久,走来一位瘦弱少年,怀里抱着个沉睡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纤纤瘦弱,双眸紧闭,脸色惨白,衣袂上血迹斑斑,正是薜荔!
      杜若上前接过她轻盈的身体,放置石桌上,俨然只有一息尚存。
      “这是怎么回事!”
      花蝶和彩蝶,两张相同的脸,此刻连脸色、神情皆奇迹般的同步了。她们似在推让,又有哽咽,脸颊啼红。
      “具体…我也讲不清了。我们到达元阳镖局,垣亭破败,竟似荒芜,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二姑娘走在前头,率先看到回廊里横七竖八的人,他们都死了,血迹还未干。后来,又听到打斗声,二姑娘就飞也似地直奔内室,等我们赶到,她就已经…不省人事了。”花蝶叙述完毕,彩蝶又指向那乞丐少年,满目指责。“他应该比较清楚事情的经过。我们进去,二姑娘就躺在他身边,他的剑上有血!”
      雁步风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撕开外衫查看伤口,但见白皙的后背上有一道狰狞的爪印。
      “又是神爪手,他究竟想干什么?”杜若蹙眉沉思,气得握紧双手,浑身发抖。
      神爪手似乎与元阳镖局有些矛盾。在镖车颓毁的路上,那面旗帜分明也是被爪形招数撕裂的。两位仙女皆不曾提到柴镖头,不晓得是否也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中。雁步风眯起眼睛。她们大抵不会在意死人的身份。
      杜若看向乞丐少年。方才拔剑的气势,破叶时的微妙,皆因用剑之人内力的醇厚。别看他一身落魄,剑也极为普通,却拥有力挽狂澜阵势。这时他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地尴尬模样。雁步风一直等他开口,他却表现得很扭捏,眼神冷漠但又并非残酷,至少雁步风是这样认为的。
      他很在意众人带有责备的目光,仿佛是他造成了现在的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他躲开几双锐利的眼,转过身去,背影清凄。“我正捉拿歹徒,她突然冲出来,叫我跟她走。之后的情况,你们已经看到了。”
      雁步风看向双蝶少女,复看挣扎在死神手中的薜荔,忽然痴笑起来。他走到乞丐少年身边,似长辈对孩童的鼓励一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音落在他耳边。“让我猜猜啊,一定是她突然冲到你面前,替你挡下一掌,顺便叫神爪手跑了。别担心,我完全相信你,这种事在薜荔身上多半会发生的。”
      乞丐少年眯起双目,上下打量着他。
      “看样子,我猜对了。这下可真没法子了,我们俩都够倒霉的。”
      “为何。”
      雁步风笑道:“并没有缘由。不过是你欠了她一条命,所以必须帮她做一件事情。这两姐妹乃强取豪夺之人,入得此处,方不为人啊。”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好像乞丐少年的耳朵远在天边似的。石桌上的薜荔猛然跳起来,指着雁步风骂道:“你这含沙射影的,当我死了啊!”
      杜若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得不轻,立刻扶住她虚弱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雁步风摇头叹息,“小魔女,原来你是在演戏,骗了大家的感情。你太卑鄙了。”
      “我哪有,就那三脚猫功夫,伤不了我的。”她说得极为勉强,脸色更是白得瘆人,只做逞强之态。众人皆被她唬过了,唯独雁步风看出了端倪。这小丫头总能叫你充满怜慈,你以为她傲慢的时候,内里却有碧玉般的柔软;当她柔弱的时候,又表现得很强势,不愿放下沉重的自尊心。她总是很善于伪装,让人猜不透,可你一旦摸清了她的规律,又不由的觉得她很可爱。
      “雁步风,你怎么看出我没事的。”她清了清喉咙,依靠在杜若的怀里,娇小犹如贝壳里柔软的灵魂。雁步风只是微笑着不肯做答,抬眼望向乞丐少年立足之地,今已空无一人。“他还挺聪明,已经溜了。”
      薜荔平躺下来,傍晚的云幕倾倒在她身上,像厚重而遥远的棉衾。她仰面在云端徜徉,手里高举着一个长条形状的绢素包裹,气若游丝——却装作是因为僵硬的平卧才显得气息不稳的模样。“放心吧,他走不太远。……如今,你的条件已经达成了,可以帮我们做事了。”
      雁步风阴郁地摇摇头。“其实,我这个人,你还并不了解。我历来不守成规,信誉也差得很。”这句话难辨真伪,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从他口中传出的对于“雁步风”的评价是否真实。或许只是他心中期待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成为一个卑鄙无耻的人,这样才有立足于世的资本,也无需在意他人的误解、或是恶意诽谤。他看到小姑娘冲他瞪眼睛,气得像只河豚,惨白的小脸露出些许晦涩难明的忧伤。这样一来,他便不忍心拒绝她了,转而想要逗她开心。“不过嘛,我看你如此卖力,我就买你的账。我就算掘地三尺也会帮你把人找出来的。你可以说出第三件事了。”
      许多年里,雁步风只有一个朋友,他们都意在挖掘彼此的内心境界,向内挖掘自己的灵魂、弱点和莫须有的孤独、匮乏、哀伤。他知道自己可以变得很果决,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拥有一个温柔的灵魂,尤其对女人极其温柔。
      薜荔得意的对杜若微笑,就像小娃娃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秘密那样,轻声窃笑,又不敢太招摇。她抓着杜若的手臂勉强爬起来,缓缓地拉下衣领,露出雪白肩头的一处伤痕。这一举动用在薜荔身上有些违和,她不同于青楼女子的刻意卖弄,若非要形容,更像是误入凡尘的精灵准备褪去衣衫到河里沐浴,动作优雅庄严。雁步风尽量不去在意她突兀的举动,抛开暧昧不清的局势,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你们要找神爪手。”
      “对呀……所以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想得五千两花红,无需亲临咸城。江湖上风声大作,林英杰已经死了,在他尸体上出现的同样是这道伤痕。如今天下豪杰都在找神爪手,你真是走运啊,刚好他就在柳城出没了。”
      雁步风听后惨然长叹。分明是借花献佛呀,这回可赔大了。
      薜荔嘻嘻地娇笑,笑时牵动伤口,脸色又白了几分。花蝶迅速将她捧回内室,任何人想要抱起她瘦小的身体都毫不费力。彩蝶又忙着做些药材,连带杜若在房里为其运功疗伤,折腾了好一阵子,只把雁步风晾在一边。他也难得清净,怡然自得地在竹林里休憩,前年埋下的桂花酒从尘土中剥离,他很洒脱地反客为主,取来两个玉盏,宴请他的一位故人。
      毕竟是丢了东西,乞丐少年又冷漠的走进竹林,坐在他对面默不作声。他始终不肯道出姓名,对酒也不感兴趣。他的一双眼紧盯着水上楼阁的门扉,灵魂似已出窍;比最忠诚的护卫还要在意这座楼阁。
      一日之间,雁步风早把杜庄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如今能解酒的“尘器”,怕只有眼前的少年了。这人武功不错,却无半点防人之心,两者也或有因果关系。同样的东西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看似不经意,又实是在意的很。叫人寻思不透。
      忽而一声“吱呀”,楼门从内拉开,走出的姑娘不知是哪一位仙女姐姐,倏忽间已飞至林中。“我家小姐叫两位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启程赶往宣城。房间已制备妥当,两位公子跟我来。”未迨应答,她便自顾自的走了。
      转而望向乞丐少年,竟是和石凳融为一体的,不曾有半分动容。虽然他不曾请求雁步风的帮助,雁步风却改不掉自作多情的毛病,足尖轻点,弹指间挡住仙女的去路,问道:“你家小魔女可说了何时把青铜器还给他?”
      仙女柳眉微拧,不悦道:“待到还时,必然还之。”雁步风只得作罢了。
      这家主与仆,皆泠然如此,哪有情面可讲。“木头”执拗地不肯离去,怕只有夜摘晓露,与这竹林作伴了。
      他随仙女走出几百丈,竹外显一寒舍,其制庄严,却有陈年老态,亦有蓬荜生辉。而因久不逢客,端落如一座旧谷仓;如今却重振旗鼓,收拾得净几明窗。仙女转身离去,留他一人立在寒舍的院中,离内室房门还有十余丈。使他敏感的内心忽生一种过河拆桥被冷落了的感觉。过后又摇头笑笑,觉得自己甚是可笑。
      他推门而入,屋内前辟两窗,案几端在内室西南角,酒菜其备,一双银箸辉映窗外的月色,光波在其间跳跃,变幻着形态。烛火被油纸罩着,为这陈年旧舍更添古老深沉的氛围。风吹纸动,火光却不受干扰,亭亭直上。
      右边有三丈长、宽的竹床,翡翠之色,油亮光滑;漫长岁月都不曾磨灭它的外衣。岁寒三友,清于梅者,雅于竹者,刚于松者,世人皆评语也。竹乃古往今来贤雅高杰之物,若一人见山间有个茅草屋,里面或有隐者,也不乏是老弱病残之辈。但若见得一所竹屋,效果便截然不同了,里面或许住着个十年寒窗的才子也未可知。假使将它们拟人化,竹便是人类的而立之年,松是耄耋之老,梅自是卸了红妆、奔赴疆场的女将;不需妖娆,却是安邦之人。此三者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冷与孤。换言之,世风日下,独善其身;供奉岁寒三友的人,也必定对这个世道有极深厚的见解,在这些被世人赋予了特殊含义的事物中,寻求另一种精神生活。
      游览过后,他坐在竹床上凝神沉思。大多时候他并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安静地、任由思维的河水在脑海中弥弥流淌。
      若非是酒虫勾心,他可要错过一幅绝妙的画作了——那是案几墙头挂着的一幅水墨画,需提灯向壁,方能看得真切。他举起烛火,室内顿时昏暗,如夜色倾斜而注,填满整个房间;唯有墙壁上的画作,被烛火映照,显现出古旧昏黄的轮廓。
      他不曾在杜庄见过画中这棵梅花树啊。它枯瘦且茂盛,染雪却沁芳,是画者在构思上故意树立明显的漏洞,以表达内心中难以化解的矛盾。树前有案几,遥相对望;落雪似有一尺深,自然是全凭观者的想象。
      这是一幅印象画,总体效果甚是微妙,但笔法草率,难登大雅之堂,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冷清疏狂之感。留白处有一首诗——
      薄雾深冬风莫闲,仰望白胧日生烟。
      孤树画枝遮清案,怎知梅花愿盛寒。
      看似粗俗的一笔,毫无新意,却隐含了一种思想。一种怀疑的、萌生恨意又凄凉自怜的思绪。当文人墨客争相追捧梅花的贞洁时,画者却要说她不是自愿贞洁的,她是不得不活在皑皑白雪中。因为活着,所以活着;初衷是活着,目的也是活着。似乎,只要能活着,一切都无所谓了。可它又活的太委屈,把世人的赞美也当成一种诋毁,对世间抱有敌意。
      这样一幅决绝的画,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杜庄?在这一所颓败的老舍里,以至于轻率地和食物“供奉”在一起,不甚怜惜。
      雁步风细细品味、观摩,终于在画的右下角揭晓了他心中的疑惑。那是铿锵有力的笔锋,并未在颓圮中衰落,反而愈发强烈,将画者内心的怀疑与忧郁尽附笔锋中。
      【冬·三牲祭祀·薜荔】
      雁步风大惊失色,天上掉座金山的惊骇程度,也难及画上名字的半分。此画莫非出自那娇小的二姑娘之手?真叫人匪夷所思。
      他拾起案上酒壶,一饮而尽,面壁时久久失神。窗外呱呱鸟鸣,弹奏人间的一曲参差,临近五月,齐国的鸟兽鱼虫皆争相躁动,托庇于漆黑的夜色。月影爬过半墙,莹莹光辉渗进窗外竹林,又埋入深棕色的土壤,将宁静致于整片人间。看了一会儿,他猛然发现不远处的几根矮竹的顶端向内勾心,错落交叠呈现鸟窝状,窝里坐着一个少年。月光似是为他而酝酿的静波,洗涤他一身的破败,清瘦的轮廓背着明月,格外显眼。他抱胸盘坐,闭上眼,却没有一丝一毫入梦的征兆。雁步风不禁思忖,这片国土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呢?他才离开中原三个年头而已,武林变故就愈发叫人难以琢磨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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