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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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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喜鹊在窗外“洽、洽”鸣叫,欢欣鼓舞地迎接黎明。它们无忧无虑地歌唱,在时下最舒适的季节里畅游,短喙啄食地表的昆虫。它是喜悦的、吉祥的,但从自然法则的角度讲,它又是臭名昭著的“流氓”,常以凶猛的姿态驱逐其他鸟类。它们就像女人,既美丽优雅,又善妒凶残,常常表里不一地伪装自己。他坐直身子,莫名地陷入这种恰如其分的沉思中,揣度的方向有些讥讽意味。他自认为看透了女人,却也为之着迷,觉得每个女人都可爱,越顽泼越迷人,但绝不能让她们粘上你。
他下床又将内室巡视一周,夜里有乌鸦来过,把桌上未及品尝的美味佳肴皆变作残羹剩饭。他将衣衫整理妥帖,欲去竹林深土中寻那醇香的桂花酒,但他刚至院中,便见那两位神仙姐姐——鬓发绰约,藏在纱笠内,白纱遮蔽了俊俏的面容,更添几分冰洁——已在院中等候。他眺望一眼竹枝做的窝,乞丐少年仍闭着眼。他的脸永远深沉如夜,使得周围景致也黯然失色,日光无法穿透他的身体,就像匮乏的凛冬之日,根本暖不动厚重的山石。
“这便出发。你家二姑娘伤可好了?”
远听一声清幽的回应,“劳烦雁公子费心,家妹已无大碍。”定眼看去,原是院门外走来了杜姑娘。乞丐少年方纵身落地,径自走到院外两辆四骑马车前。
出发之前,杜若交给雁步风一只血红的纸鸢。她解释说,这件东西,昨日就该给他的,只是恰巧忘了。这只血红纸鸳是寻找盗钗之人的重要线索,原本放置玉簪的匣子,失了玉簪后,里头就多了这个精致的“标记”。
雁步风将纸鸢捧在手里上下打量,忽然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算是全明白了。都是孽债。我们走吧。”说罢,举手飞了纸鸢。
就此,双蝶仙女执鞭驱马,薜荔与杜若在前,雁步风与乞丐少年在后,两辆马车颠簸启程。此去并未蒙住双眼,雁步风揭开帘子,将一路方向默记于心。过午便至宣城,他们寻了一家华贵酒楼,两位仙女率先从马车里扶出薜荔,又命店主好生喂马,出手极为阔绰。一路上薜荔都无精打采的,亦未听她云雀般地鸣叫。这时,春阳照在她脸上,却戳不穿她面颊的孱弱苍白。她推开两位姑娘的手,径自走上二楼临窗的一间雅阁。
小二承上菜肴,有龙井竹荪、红梅珠香、宫保野兔、豆面饽饽、明珠豆腐、芙蓉鱼骨,报着菜名往上送,满满一桌子。薜荔伸手舀起一勺羹,粉袖滑至肘部,春笋般的手腕亦有数道伤痕。据言,神爪手乃是魔教余孽,曾是魔教四使之一 ——据江湖书生记载,另外三人分别是青灯古佛、嗜血弯刀和弥天怪盗——名声远扬之时,在座诸位都还是吃奶的娃娃。后来,江湖正派之士围攻烈火岛,魔教就此衰败,销声匿迹。和尚与刀客不曾留下踪迹,便不再有人提起,亦不知他们是否还残存于人寰。众所周知的是,弥天怪盗死于柴耘之手,神爪手的寻仇名正言顺。只是传闻皆道,自烈火岛被灭后神爪手就疯了,独自隐居山林间,甘心做个苦命老儿。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突然觉醒,实在叫人惶恐。雁步风叹息一声,举起酒杯小口啜饮,渐渐耽溺于各种江湖琐事拼凑而成的遐想中。想来,江湖恩怨代代轮回,不曾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只有一批批死去的人;以不同的形态,用生命演绎别开生面的悲剧。而在座诸位,勉强算是生于一个和平年代,却也不能摆脱江湖嬗递,皆是海浪间漂泊的枯叶,不晓得哪天就淹没了,粉碎了。忽然他收回心神,薜荔在他面前不住地咳嗽,用手帕遮住樱桃小口。他观得乞丐少年不在附近,便想要博她一笑。“二姑娘,苦肉计演得过了些。”
薜荔杏眸圆睁,娇嗔百态,立刻就显得珊珊可人了。“哪一只狗眼看出本姑娘是装的,我命人挖了你的眼。”说完便低下头,似是认为自己有些失态。她洋装清爽而不拘小节,实则又心思细腻。雁步风将这些细节尽收眼底,便又不忍心惹她纠结了。
她故作常态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感觉像是有许多无形的针在摩挲她的舌头。
“他本不愿恋战,瞧着是年纪大了,连个要饭的讨厌鬼也打不过。我要早知道他是神爪手,才不会让他溜走。如今,经这么一闹,再想找就难了。”不知怎的就说了这些事,她嘟起小嘴,一副随性而为的模样。雁步风尽量不去看她,放眼满桌珍羞,随意地与她搭话。
“奇怪的很。”
薜荔好奇的问:“什么奇怪?”
“神爪手寻上柴耘,良有以也。可他的年纪都能做你爹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愣住了。先是怒目圆视,片刻后又奇迹般的扭转了态度,堆着一脸神秘的微笑。她偷偷环顾四周——双蝶仙女在楼栏旁为主人驻守,乞丐少年坐在离她们不远的一张观景桌前;杜若正忙着打点住宿。这都是薜荔的主意,今日在城中小憩,第二日正是盗圣之宴。她反正喝了不少药汤,今夜杜若再给她运功疗伤,差不多就该痊愈了。
见无人注目,她朝雁步风勾动一根青葱玉指,极其隐秘地在他侧耳倾听时吐出两个字:“寻仇。”
“寻仇。你们吃奶的时候,能和魔教结多大的仇。”
薜荔气道:“不是和我,是我姐姐的仇。”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啊。你若是理得江湖往事,必然听过宣都杜家。家主在当时是个能和前任武林盟主并肩齐名的侠客。祖上是富贵人家吧,所以在江南有豪宅,常聚同道之人到庄上宴饮,尤其喜欢帮助浪人,在齐国是无人不知的剑侠,当然,陈聚众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不过我们不提他。这个杜大侠,他是姐姐的生父。当初围攻魔教时,他也出过不小的力。但据说……”她眼珠一转,略有犹豫,更压低了嗓音,“据说他和神爪手有过一阵子密切的交往,两人曾互为兄弟,后来他与武当的一名女弟子成了亲,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姐姐的母亲。由于道不相同,神爪与杜大侠断绝来往,直到盟主发起剿灭魔教的起义,一呼百应杀进烈火岛,杜家和神爪就是从那时反目成仇的。神爪逃出岛后来到杜家,杀光了所有人。不晓得他那时是不是已经疯了,手段之残虐,令人发指。杜姐姐当时仅有两岁,被仆人藏在米缸里才躲过一劫。”
许是她说得太详细了,让雁步风恍如身临其境,听到那凄凉的、慌乱的、哭喊声和惨叫声,看到血流成河的画面。薜荔却仿佛只在表述一个故事,不假思索的摆着手说,“不过这都是些野史,毕竟谁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们是一定不会放过伸爪的。他已经多活了不少年头,也怪不得债主来讨。”
听了她的故事,雁步风反而把目光转向别处,但没有终止这个话题。“那你呢?”
“我和她又不一样,我们不是亲姐妹。我师承夷陵老母,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我的武功比我姐姐要强百倍。”正说的起劲儿,杜若从身后走来。听得她的脚步声,薜荔立刻做出食不多言的姿态,专心将调羹塞进嘴里。
半日远途,人马具疲。饭后,六人各自休憩,在客栈小屋中静候夕阳。乞丐少年靠坐在床头,像黄昏下孤苦伶仃的老人,冰冷却平静的面容真是罄竹难书。他的包袱挂在床柱上方,他仰面躺下,包袱就在头顶与之对望,同样也正视着对面床榻上侧卧着的雁步风。他已经收回了自己的宝贝,刀身的色泽和雄厚的形态裹挟着逝去的光阴。雁步风抬手飞去一枚铜币,将刀从上空打落。只一瞬间,乞丐少年伸手接住刀,片刻后,他才缓缓睁开一双冷眸,平静地看向雁步风。
明明是个少年,眼神却好似活了几万岁,带着历史性的沉重。这样的人好似一幅很有内涵的画,让雁步风想要靠近、剖析、切身去体会。
他实在太想了解这样一个人了。便询问他的姓名,又问他从哪儿来,要去什么地方,却都得不到回应。他叹息一声,“你这人真是淡漠,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总是心事重重。这样下去,人间都失了颜色。”
乞丐少年并不理会这些言论,复合上眼,右手紧握住那把古刀。突然,他坐起身,一脸严肃之色,面部紧绷,似是专注地倾听某种声音。夸张的举动惊扰了雁步风,后者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脏险些从口里蹦出去。
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甚至于林间鸟啼聒噪,在这喧嚣的市井中也要隐匿其中。
乞丐少年听了许久,忽然说道:“你是否听说过九方荀鹤。”这是他除了找雁步风的麻烦以外第一次同他交谈。只一句话,就足以引起雁步风的兴趣。
“听说过。他是药神谷的传人,平日里游历奇山,飘忽不定,仿佛是书卷上的断章残经。莫非…你要找他?那我可不得不奉劝一句了,你若真是有什么人在等这位活神仙过去施展起死回生之法,可得把尸体封入冰棺认真保存。我是没见过此人的,亦没听谁敢扬言说见过九方荀鹤,怕是不好找。”
话不投机,乞丐少年连目光也吝啬于他,倒头便睡。关于他的一切秘密,就如尘封的宝藏,叫人着迷,又永世不得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