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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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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压低了远空,一片朦胧翠色。勒马时的嘶鸣划过耳际,两个大汉扶他走出去,脚底的地面潮湿泥泞,空气里满是草木山水的清新。
“我们到了。”跳出辇车,小祖宗高声聒鸣。另有人上前为他解除身上的枷锁,他摘下黑布,被目及之处波澜壮阔、宛若仙境的景观惊艳了。
齐国也有这样的地方?波光潋滟,一片幽幽绿水;远有青山,近有凫渚,水面上竟有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庄园,倒映在一池春水间。如此雄伟的建筑,如山寺危楼,万里长城,精湛的工艺空前绝后。
楼头有檐牙高啄,单脚站着一只云雀;门扉半掩,侧耳听得门内叹息之声。雁步风笑道:“原来是你家姑娘要找我,你却为何要把自己也伪装成姑娘来骗我。小子,你的雇主还没死呢,投桃报李未免太急了些。”
小姑娘撅起嘴巴,“哼,还有心思说风凉话,你这颗脑袋可是我保下的,若不然,柴耘怎会放过你。只不过,那不讨喜的乞丐深得柴老头信赖,否则的话,连他一并铲除。看他那张丧气脸就讨厌的很。”
他早该看出这是个女娃子,从她灵动敏捷的眼眸,娇小玲珑的身躯,便应居住了一个乖张可爱的灵魂。只可惜她的变音之术炉火纯青,万物的耳朵在她面前皆要失灵,没人能看透她的伪装。
又是盏茶功夫,屋内飞出一对儿少女,翩翩如蝶,轻盈如羽,落脚时踏着一路荷叶,叶竟不动,水面亦不起波澜,眨眼间已飞来他的身旁。两人无论是身形、装束、面容,尽乎一模一样,神情、动作包括声色,也都如出一辙。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大抵不是普通人的侍女,这哪里是请,口气生硬,是要赶鸭子上架。小丫头得意的笑了,指那池叶道:“走吧。”四人跃身跳窜,眨眼便落入湖中楼阁。
推开半掩的门扉,立刻叫人融入到书香门第的气氛里。厅堂上坐着一位女子,绰约灵动。美是美得出奇,却有损这齐国春色。她的一双卧蚕眼,眼珠如黑曜石般深沉,鼻骨高挑,薄唇微抿,菱角分明。
小姑娘雀跃的跑过去,拉住女子的衣袖,“姐姐,我把人带来了。你放心,我已经试过了,他的身手不错,脑袋也还算灵光。”
女子起身下殿,裙摆向他飘来。她的纤腰柔臀,被水粉丝绸衬托出海棠之美,宁静而端庄,向他微微欠身。“小女子杜若,”又指一旁笑眯眯娇滴滴的小姑娘道,“这是家妹,薜荔。久闻雁公子之名,今日冒昧请公子来此,只为一件小事。”
她语气温润,字正腔圆,如是念着准备好的样稿。雁步风不去看她的脸,眼却在她腰间出了神,兀自挑起眉头。似蹙非蹙,似笑非笑,露出沉思之态。
又听她道:“事情还要从本月的盗圣之争说起。一把飞刀钉在城门上,满城之士皆不敢取。那种高度和内力,武功自然登峰造极。我们姐妹也是江湖之辈,听闻盗圣给诸位出了一个绝妙的题目,偷一件指定时间,指定人物身上的指定宝贝。不知,雁公子可曾听闻。”
雁步风抿嘴鼓腮,一时语塞,油然道:“没有。我不曾在城门上登高远望,自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杜若似乎很吃惊,露出忧虑惧的神色,却更像是惺惺作态。雁步风立刻低下头,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哦?雁公子莫非没有同道好友共赴如此会稽圣宴?”
雁步风也在问自己,“难道我应该有朋友吗?既入盗门,何来友人。”
杜若颇感意外,形体上依旧不动声色,继而接续她早有准备的样稿。“失礼了。或许是我弄错了,我本听闻雁公子曾有一位好友,两人相交至深,情同手足。曾同赴大漠,患难与共。”
此刻,空冥欲寒雨,乌云如棉衾,就像眼前缭绕的谜团,似懂非懂,似是而非。
杜家姐妹是何物,闻所未闻?大漠、还有什么突兀的友人,这并没错,说的就是雁步风与步生莲。只是,西北大漠的夜风,竟横穿万里江山,刮进两个姑娘的府邸,定是别有用心啊。想罢,他旋踵疾走,却是走到桌前坐下,摆弄起堂上的一把晶莹剔透的玉如意,仍不去看她,云淡风轻地道:“大漠,在下的确去过。但不会再去。姑娘若是想请我去火炉底下偷点什么,怕是找错人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吧。”如此,便直奔门扉而去。
婉转啼鸣从身后传来,“公子留步,还请听我将缘由道出。”——薜荔却率先拔腿,健步如飞,猛然拽住他的衣袖;身子一闪,便挡住了他的去路,嗔道:“你这人好没良心,我也算是救过你性命,难道还不能留你下来听个故事。”
雁步风不由的露出一片苦笑。薜荔靠着门框,仅有半门高的个头,举一双明眸盯着他看。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复又叹息。走至厅上客椅,沉沉坠入。罢了,洗耳恭听吧。
“雁公子,我确是想请你帮个忙,但绝非不义之事,而是请你帮我找个人。”
找人?雁步风自然不会,反而是这位杜姑娘非常善于找人,连他和步生莲这种鼠辈都找得到。静默一阵,他客气的问道:“姑娘找的是何人?”
杜若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是男是女?”
杜若仍是摇头。“不知道,我对此人一无所知。”
“那你为何要找他?”
“因为,他偷了我的一只玉簪。这只玉簪非常重要,是我与远友的情意之物。”
“恐怕不是一般的友人吧。”
他自认为聪明的论断,换来杜若青涩地微笑。忽然她眼圈泛红,衣袖遮住脸颊,竟似暗暗垂泪。
若是海棠花哭了,该是何等的旷世凄然,雁步风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可他最怕眼泪,尤其害怕女人的眼泪。他初识眼泪的可怕之处,首先要提起淮西。那时他与步生莲在大漠里共度了三个年头,结交的大漠公主名叫淮西。淮西的眼泪比洪水猛浪还可怕,在他离开大漠前的一些时日里,始终折磨着他。如今刚躲开第一滴,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还真应了那句不刊之论,怕什么来什么。便将愁闷攀上他的眉头。
“唉,你又不知情,叫我如何着手?”
见她垂泪不语,薜荔就说:“也不是毫无线索,至少,能到达这个地方的人,一定是个绝世神偷,且必定不会错过盗圣之争。”
如此一来,他本不想干预的盗圣比武就像磁铁一样将他抓牢了。他在思索,用力的在脑海里排演今后可能会发生的连锁性的麻烦。然而,眼泪是一种强酸,腐蚀着他形体中石头般的心脏,他不得不答应杜若的请求。
但这也不过是第一件事。
“哦?还有第二件事。不知这第二件事又所谓何事。”
“找人。”
“又是找人。”
说来惆怅,杜若将眼抛向远方。“我的家室非常坎坷,幼年被义父收养,得有今日。本没什么好寻的,却因近几年,江湖诡现一位知之先生,据说能知天下秘闻,我想找到他,查清自己的身世。这是,第二件事。”
“难道……还有第三件事!”
杜若微微一笑,“劳烦雁公子了,事成之后,金枝美酒自不会少。这第三件事,依然是找人。”
“等等!”雁步风厉声打断,瞬间慌了阵脚,急得在厅堂里踱步。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就是她们要找的知之先生了。他不曾找过什么人,是啊,他根本不会找人。“不必再说了。在下告辞。”
他想要溜走,薜荔反应迅疾,突然冲上前,用一臂拦住门扉,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来了,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雁步风怒极反笑,凝视她凛然却无比娇艳的脸蛋。她有一双诱人的马蹄莲形状的眼睛,顾盼之间,招摇又洒脱,给人一种很爽朗很舒服的感觉。这张脸分明露出恶劣的怒意,却消散了他心中的不悦。
“呵呵,你可别忘了,我这儿有很多你的把柄。”薜荔笑着从怀中拽出一张银票,在他面前像手帕似的摇晃,乖张的身影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这张银票呐,你且看清楚了,下面可是印有钟离家族的印章。想想吧,钟离家是何等身份,你偷他家的银票,那是死罪。”雁步风伸手去抢,却被薜荔敏捷地躲开了。他便将计就计,故作惋惜的道:“原来你一早就算计我了,这些都是你设计好的。”果然看到小丫头得意忘形的笑容,像娇小的樱花,或是开屏的孔雀。“但你怎么捉住我?”
“这也不难啊,就算我捉不住你,齐国不是还有一位名捕嘛。你在宣城偷老伯家的鸡吃,偷珠宝首饰,每一笔账我都给你记下了。”
雁步风略微回忆起来,但他想不出杜家两姐妹是如何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的。“难道,你一直跟着我?”
薜荔嘻嘻笑道:“不只是我,还有我姐姐,还有双蝶侍女。”说着,指向门外那一双儿“蝴蝶”,“从你进城来,我们就一直跟着你。你还记得那日你在房梁上住过一晚吗?”
“我想起来了,是你将我引入那个院落。”
“嘿嘿,就是喽。是我用迷烟迷倒了你,让这两位仙女姐姐把你放在梁上。你可有眼福了,那日住在帐中的人,正是我姐姐。”
如此老谋深算,雁步风都想为她们鼓掌了,拍起巴掌笑道:“原来是这样。银票是你们偷的,你故意给我机会让我偷走它,借此诬陷于我,好让我替你们办事。”
薜荔摇摇头,脸上浮现出姐姐训斥自家弟弟的柔溺表情。“也不是的,你不要总想着推卸责任。你要是不肯偷,我还能逼你不成。”
雁步叹了口气,行车劳顿已经将他的精力都抽干了,他再怎么辩解似乎都无法躲开这些麻烦。他必须认命,他就是一个频繁被麻烦找上门的人。只要他还能喘气,吸进肺里的空气中就有一种成分名为“麻烦”。
“即便是这样,我也可以玉石俱焚。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这三个请求。”他不过是随口说说,玉石俱焚什么的,还没到濒临绝境是做不出的。
薜荔气得咬牙,“你……哼,你不就是缺钱嘛,何须跑到咸城,在这里你也可以得到五千两花红。”
雁步风抱臂微笑,亦庄亦谐。“如此,这钱想往你口袋里跑,是躲也躲不掉了。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薜荔气得直跺脚,他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这时,方听杜若温和道:“雁公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雁步风的一双眼急切的在脑袋里搜寻,他需要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又必须符合另外几个条件。总之,一切条件殊途同归,就是要尽可能避开这三个请求。那么,他到底需要提一个怎样的条件呢?
“这个嘛…就是你去把我的一个乞丐朋友找来和我一同前往,就是你见过的那个镖客。只要能做到,别说三个请求,即便是三十个,三百个,我通通答应。”
这下可难倒了薜荔,那个臭石头,怎么请得动。
雁步风接道:“如若不然,恕在下不能久留。”说罢,又要向门外走。他对自己的机敏感到骄傲,这是多么绝妙的条件啊,怕是连神仙也做不到。
薜荔急忙拦住他,恨恨道:“好,你可别反悔。”雁步风笑道:“不反悔。”薜荔也嘿嘿笑了。“哼哼,你啊,还是想想自己的处境吧。若我真能找来那小子,你可是要和他同吃同住的。看他能不能把你给闷死!”她说完这话,右手一招,双飞的彩蝶立时跟在后头。三人宛若燕过屋檐,飘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