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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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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挥洒在草地上,云层压得很低,低到树梢上,在蓝天的边缘连接着绿草,仿佛巨大的篷布覆盖而来。布谷鸟在枝头点燃明媚的交响乐,大雁从水边归来,在阳光下梳理它的羽毛。有一只特立独行的鸟,它不愿和同类群居在树荫漏下的光束里,它在林子里滑行,伸展着翅膀,圆咕噜的眼睛紧张的寻觅着,终于落在雁步风的脸上,搅醒了他的美梦。他挥手将鸟儿驱逐,附近的生物立刻被这突然的脚步声惊散,林子瞬间安静下来。
他经过短暂的回忆,脑袋里加速转动着每个人的脸,有淮西和岳水澜,敞开的棺材和玉面狐狸低下头,向棺材内部靠近的土陶制成的脸,他躺在棺材里,耳边反复回荡她说的那句话,然后平静地注视着棺材盖。棺材被抬起,他睡着了,享受一段短暂的惬意时光。
三年前他和步生莲去大漠寻找失落的图腾,那真不是人类能想象出的地下文明,例如倒栽的古建筑和飞天玄女的石雕,许多他从未想过的事物在那三年全都经历了。
步生莲有事瞒着他,但并非故意,他亲口对雁步风说:“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每个人的生存都有牵连的使命。比如我活着,为了影响一个时代性的庞大转机,我在其中只是一块木头支架,仍为这种转机提供了价值。而你,可能就是为了辅佐这个支架,修理它,别让它腐朽下去。”
这分明是无赖的言论,雁步风想要狠狠地修理他,如果还有机会见面的话。
他感觉自己的真气越来越混乱,有些地方堵塞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到镇上,头颅像沉重的锈铁,腿上也拴着铁链,每一步都像个坡子,落魄的像是刚跟老虎打过一架,身上的草渍、头发上的树叶,几乎成了事故过后的叫花子。
他勉强扒住一扇门,门内的跑堂小子对他颐指气使,他只是笑了笑,非常理解人们对待叫花子的行为。他看到的景象都是模糊的,似乎还没喝酒便已经醉了。门内的柜台呈现出土灰色,台上的酒一坛一坛排列整齐,甚至排到柜台外,漂浮在空中。他晃了晃脖子上的锈铁,那酒又回到了柜台上。
如果生命只剩最后一炷香的时间,他想喝点酒。如果还有奢求,他希望有人请他喝酒。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死得太快,来不及给酒家付账。
庆幸的是,这些愿望都实现了。他在恍惚中被拉进酒馆,安置在角落的桌旁。
聂休向前倾身,难得露出关切的神情。“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拿酒合着鲜血往口里灌。有时气血上涌,顶过了酒气,一口鲜血喷到杯里。他笑着抹抹嘴,拿手撑住左右摇晃的脑袋。
“我本来已经放弃要找神医了。不过,你要是现在求我,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他的表情不能再认真了,稚气的脸上还有几分担忧。但他并不擅长讲话。
雁步风嗽了两声,勉强能够开口。问道:“为什么放弃了。”
“因为,我觉得你是认真的,世上没有神医。”
世上有没有神医,雁步风根本不清楚。他只是认识一个人,这人在年轻的时候号称神医,结果把自己弄得昏昏沉沉,一天要睡十一个时辰。神医都是世人封上的美称,他本人心里最清楚了,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
“你要救的人死了吧。”他现在谈论起死人来,就像谈论久别的故人,笑容随和,体态安详。聂休拿一双锐利的觑着他,看到有气无力的沧桑在他凌乱的碎发上飘零,又不免收敛起锋芒。
“算是死了。我再也不用为什么承诺活着。”
“有承诺也是好的。”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让雁步风想起这短暂的一生,几乎是在替自己荒唐的年纪辩白。他说,“在你无所事事的时候,承诺让你不至于变成傻瓜。”
聂休笑了,“我现在就是傻瓜。”
之后的整个晨间,聂休给他讲述自己的童年。这童年就如同一颗种子被风带进土壤里,莫名的生根发芽。
从他的故事中,雁步风隐约听出是有关魔教遗党的事。现在除了武林盟主之位的窥探者和做乱江湖的怂恿者,没人还记得三十年前风光一时的烈火教,教徒们如今都湮没在土壤深处,幸存的人苟且偷生,死去的人遗臭万年。
舆论都是在战争中存活下来的人才有权利散播的,他们之所以活着,也无法否定他们的劣根性,圆滑而且长寿,还对舆论很感兴趣。
这些舆论,雁步风是不会信的,如果魔教真有那么邪恶,前任盟主为何迟迟不肯与魔教交锋。据何无畏所言,盟主当时所做的,只是一面澄清舆论的真实性,一面派人与魔教使者通信,最后达成协议:烈火教只准在北部渤海临近燕国的一个海岛居住,后被江湖人称烈火岛。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烈火教并非邪教,盟主与烈火教之间有很深厚的情意。最坏的还是舆论的散播者。
聂休的故事很长,就像他活过的十九年那么长,故事的格调冷漠而野蛮,所以不难猜出,他必然会变为一个这般不可爱的少年。
雁步风睡着了,杯子滚落到脚边,酒壶空了,桌上用血和酒描绘出聂休口中的家园。一个极为冷酷、荒草丛生的土地,在齐国北部没有人烟的地方,遥望着东方的烈火岛。他们在那里建造房屋,耕种谋生,但非常艰苦。人们经常到渤海的支流中取水,经常望着东方隐现在浓雾中的烈火岛,企望回到故土。
雁步风有种步入太虚的感觉,神经猛然抽搐,却不能迫使他睁开眼。他会睡很久,在来生变为现世之前,他会做一个非常久远的梦。
(回忆)
“聂休!”小丫头跑到他身边,探头问道,“你在干什么?”
她梳着圣女的辫子,是一种属于烈火教圣使特定的装扮,把所有头发都绑成很细的辫子,然后盘在头顶,架上步摇和纱饰,丝滑的蚕制纱布披在后颈。
圣女是烈火教的神职,她总在重大事件中充当裁决者,因为有这项特权,每个圣女都必须足够宽厚和正直。这一代的圣女叫魏碧君,她给小丫头取名叫碧怜,是圣女的传人,即将顶替魏碧君的位置。
圣女从出生后的抓周就决定了一生的使命,烈火教是有明法学道的神教,从烈火教的古老传承里,有专门研究道德和变法的文人。他最初就像一个古老的部落,人们崇尚光明,保护火种的同时也被光明所庇护,至今仍保留着古老的习俗。
因为他们从不属于任何王国,在江湖中也是特立独行,这大概就是招致祸患的缘由。
小时候聂休和碧怜一起学习经文和武术,所有心法都不同于齐国的任何一本古籍。如果烈火教足够庞大,它也可以成为一个国家。但它根本得不到壮大自己的机会。
同辈的孩子很少,当初带着家眷冲出重围的只有圣女魏碧君、聂叔叔和匡正——这就是烈火岛的岛主。
部落应该有酋长,所以民众认为,教主和岛主职责不同,也不该由一个人来承担。烈火岛的岛主就像一家之老,教主负责在江湖上游走,活络与江湖人的紧张关系。家眷孩童则听从老者的安排。他们的岛主叫匡正,而教主名为匡威。匡正与匡威是兄弟,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也快要死了。
“聂休?”碧怜望着坐在草丛里发呆的男孩,试探的轻声问,“你想进林子里吗?圣女说那里不能进去,因为匡岛主在里面休息。”然后又从聂休的左侧绕到他的右侧,碎碎地念咕,“可他休息好几年了,据说我们两岁的时候他就在林子里休息,聂叔叔说…”她的声音很快变为呢喃,“岛主死了吧。”
“不可能。岛主还活着。”聂休站起来,对着丛林深处遮天蔽日的荫径凝视了一阵,到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在想什么了。
他和碧怜关系最要好,经常在一起戏耍儿,年纪大一些以后,每次家族的人发生争执,他们就躲在角落里探讨。
碧怜说:“也许聂叔叔是对的,我们应该回到烈火岛上。可是我问过魏姑姑,她说这里轮不到聂峰做主。最近大家总是吵架,除了吃饭就只剩下吵架了。聂休?”
她小时候真是极为可爱的女孩,天真开朗,总有说不完的话。聂休最喜欢听到她的声音,那种待着稚嫩和温柔的童音,那种如清泉冲洗伤口的触觉,有点疼,但很舒服,很想让人把她抱起来,和她在草丛里疯跑疯闹,永远不觉得累。
聂休和碧怜丝毫不能相同而论,因为圣女和家族里的人对聂休非常严厉,他们跟聂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富有感染力的期许,仿佛人们期待他长大以后能对这个家族做很多杰出的贡献,却不会挑明了说。
因为看到他日渐沉溺在与碧怜的戏耍中,圣女不准他们一同练习,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偷偷抬头看对方的脸,碧怜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觉得很委屈,偶尔偷偷跟在他身后,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渐渐没了言语。
“聂休,圣女说,你不是聂峰的儿子。”碧怜知道这个消息,立刻跑来告诉他。那时两个人都已经十二岁了。聂休变得愈加缄默,他不再需要听从旁者的言论,他在努力学会自己思考。
碧怜有一双含水的情眸,当她垂目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担心眼里的水就要流出来了。于是他必须从自己的思考中抽离出来,加入到她的世界里。
她怯懦的拉着他的手,不明白小时候怎么就能肆无忌惮的在地上滚来爬去的,那是多么令人羞涩的举动。
两人仍然坐在面朝丛林的小径旁,碧怜已经发现了这个规律,只要想起聂休,想要见到他的脸时,就一定能在丛林里找到他。
“为什么你不是聂峰的儿子,可你姓聂。”
“圣女怎么说?”
“哦,她说你母亲是聂峰的妹妹,当年和你父亲一起留在岛上了。”
这种话在家族里是不允许议论的,留下就意味着死亡,当年正派人士有上百个武林高手冲进烈火岛,这些年正派仍然昌盛,却再没听过有关烈火教的传闻,战争的结果不言而喻。
她仍然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握着,小心翼翼地收紧,似要传递某种柔情。
“聂休,教主死了吗?”
“圣女怎么说?”他从未给出正面回复,沉着的模样像个小老头。
“她没告诉我啊,圣女又不是仙女,也不是什么事她都知道。我感觉圣女最近身体不好,林医说,这跟我们世世代代的族内通婚有关。但他的医术差远了,比起烈火教以前的医者差地太多。我听人说,江湖上有个神医,如果找到他,一定能治好圣女的病。我们一起去吧。”
聂休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听谁说的?”碧怜伤心极了。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难道我会害你吗。还是你看不出家族的动荡,不想和我一起走。前不久圣女被隔离起来了,林医偷偷跟我说,岛主死了,聂峰要谋反,他想占有岛主的位置,领着大家重回烈火岛。”
“回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对?”
“可他不能对圣女见死不救,林医昨天夜里突然中毒死了,我知道,是聂峰毒死了他。聂峰要强夺岛主的位置,他会杀掉所有不服从的人。而且圣女说过,能回到烈火岛的话,大家早就回去了。因为教主当年与武林盟主签订了盟约,从此不再允许族人离开烈火岛,出去的人得不到归途的方法,岛主也死了,我们根本就回不去。我知道,聂峰其实就是想带着烈火教重归江湖,他会背弃盟约,我们的族人都会因他而死的。”
按照聂休当时的想法,盟约应该是双向性的,教主既然遵从了约定,武林盟主就不能带人攻击烈火岛。是他们违约在先,凭什么要求烈火教信守承诺。江湖不是一直把他们看做魔教吗?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魔教的厉害!
这些年家族所受的苦难,自相残杀的种种,都是拜整个武林所赐,这笔账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次聊天之后,大概半月没有遇见碧怜。族内的斗争愈演愈烈,渐渐有人突然死去,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认识的或者只是听说过名字的,总有人在深夜里哭泣。
聂休的思考到达了激烈的白热化阶段,他开始担心碧怜,胜过复仇和愤怒。他发觉自己还是从前的男孩,还是见不得她垂目啜泣的模样。终于到了那一天,一切就像烈火岛被攻破的场景一样。他坐在房里,突然吹来一股带血的风,空气里的血腥味掩盖了她身上的香气。她把一个粗布包袱塞进他怀里,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衣襟被冷汗湿透。她惨白的脸,颤抖的嘴唇,从下颚滑落到胸前的鲜血,一幕一幕,这些年经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所以他喜欢待在高处,他总是闭目养神却总也睡不沉。他望着她一步步走入丛林小径的背影,谨记她的嘱咐。
“聂休,我感觉自己病了,就像林医说的那样,应该是族里通婚的旧疾。我觉得很冷,但不要你抱我,你离我远点,因为我还是要走的。”
她的嘴不停地向外涌出鲜血,舌头和牙齿都染得血红。聂休扶着她,辅佐她执拗的脚步将她送至门口,她又说:“你还记得江湖上有个神医吧,等你学有所成,就一个人到江湖上去找,你一定要救我,因为我还没有牵够你的手,我不想死。你带着那个包袱,一定能找到神医,求求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和雁步风走进酒家的神态一模一样。他跟在她身后,亲眼看着她消失在密林中。
当时聂休在两人经常一起观望的小径上站了很久,一直到想通了,他哭着跑进去寻找。原来密林里根本没有岛主的身影,因为岛主早就死了。里面没有活人的任何痕迹,也没有碧怜。
他十三岁的时候,变革终于结束了。聂峰对他仍旧异常严厉,眼里带着更多的欲望和期许。他只是聂峰的外甥,怎么担得起他的过分赏识。
这些年烈火教的余人一直活跃在江湖中,他们披着伪善的面具,等待复仇的时机。聂休终于厌倦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无论碧怜生前想让他去到哪里,她的目的都不是让家族蒙受苦难。
聂峰是被自己的欲望给掌控了,并不是为了重振烈火岛。他杀了所有不服从的人,又联络其他散布在各处的家族遗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烈火岛。但都失败了。
这下彻底激怒了他,他派人暗杀了一些曾经参与过围攻烈火岛的旁邑——大概就是这个庄主曾经参与围攻,他就去杀庄主的仆人,然后刻上烈火岛前来复仇的标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仆人早已黄土埋了半截,聂峰的做法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聂休真的受够了整日听聂峰讲述烽火连天的夜晚,最后一定会用“恶人一炬,可怜焦土”来感慨命运的悲壮。用得次数多了,人们并没有更加仇恨武林,反而为自己如今的生命感到惋惜。教主奋力抵抗,才换来家眷的逃脱,而这些人,却像杂碎一般干着偷鸡摸狗的歹事。
十九岁,聂休背着包袱走了。是她临死前嘱托他一定要离开,所以他带着寻找神医的承诺,游走在江湖中。但如今,当他见到狐狸女子,他的梦瞬间崩塌——是她亲手打碎了所有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