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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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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步风是个死过许多次的人了。他记不清到底多少次,总归不下三次。此时他清醒过来,用手顶住棺材盖,缓缓推移。棺材盖掉落到地上,仿佛能震动整个人间。他坐起来,沉着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四下打量眼前的房间。逐渐唤醒的记忆与之相互对照,让他回想起第一次死在渡念门的时候。例如面前的圆形石桌,它原本应该放在墙角;门扉两侧本是立着手举火把的石像,现在却空空荡荡。他走出棺椁,绕室一周,没碰到任何生命体,于是拉房开门走出去。
岳水澜和他的情况几乎相同,她紧紧抱着手里的剑,沿空洞的回廊小心探索。此处异常阴冷,走着走着便有一种被世人遗忘了的感觉。
他们从不同的房间出发,楼廊只有一个出口,三人重聚在一起,望着远处透出的强烈的亮光。他们都追寻光源寻到这处出口,出去便是一条红灯笼映照着的石板路。
这里的一切都与世人对阴间的理解不谋而合,冰凉的石壁,穿梭其中就像迷失在溶洞里。他们就是新到的游魂,身体也冷冰冰的。那种被世人遗忘了的感觉,犹如凛冽寒风,搜刮着岳水澜的理智。她的脚步愈来愈轻,脑袋也愈来愈沉,经常出现一种忽然踩空的神经错觉,眼神迷离的望着头顶的灯火。
“屏住呼吸。”
“什么?”雁步风扭头看向聂休。
“这里的空气不太对劲儿,让你的朋友尽量控制呼吸。”
被他一说,雁步风也觉得这里平静的有些过分了,弄不懂狐狸姑娘究竟搞什么名堂。他第一次接触渡念门时可不是这样的场面。记忆里,有一群姑娘在楼廊里跳舞,就像树上的樱桃一样诱人。
岳水澜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他只好用自己手臂上的绑带给她蒙住嘴,慢慢让她恢复理智。
在石街的尽头莫名传来靡靡的歌乐,远远的能望见一群少女随着乐声舞动腰肢,服饰和队列类似于某种祭祀祈福的场面。例如春日洛水河畔的雨祭,采苹于南涧之滨,采藻于彼行潦;盛之筐筥,奠之排室。齐季为尸,歌舞冥冥,以动天地。
姑娘们似是上好发条的机器,重复的舞步不知疲倦,眼神却很迷茫。
突然,他猛地拉住岳水澜的衣袖,伸手指着领舞的女子。她的肚皮蓬勃有力,腰肢扭动时伴有流苏荡漾在小腹,红色面纱遮住她的脸,秀发仿佛活了,踏着歌乐振振摇摆。
岳水澜被他突兀的举动吓得心慌,仿佛阴风吹透衣衫,浑身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这里的熏香能将人控制到这般地步。”她隐约露出同情之色,更多的则是对未知境遇的忧虑。
她只有二十岁,先摒弃女子的社会地位不提,她仍然是个涉世浅薄之人。江湖之大,总有你没见过的武学,总有你破不了的魔咒。如此,山外之山人外人,说不准哪天栽倒了,就再没有机会爬起来。江湖和朝廷不同,他们一出手就是搏命的招数,没有什么章法与公平可言。落入江湖,当真有一种落水的感觉,深不见底。
她曾经问过雁步风是怎么离开渡念门的,但他总是欲言又止,转而谈论有关渡念门的江湖故事。从前的渡念门被他称作武林中的娘娘庙,只要你愿意付出等量的交换,她们就可为你主持公道。
当初在即墨镇中有个看病的郎中,家境还算不错,妻子早年过世,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嫁给了药铺掌柜的儿子,其钓维何,维丝伊缗,是门当户对的亲事。当日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锣鼓琴瑟不绝于耳。街上的人都满心欢喜地送上祝福赞,只是,有一个人却记恨在心。那人是城中崔富甲的儿子,曾在家父患病时见过郎中的大女儿,对她心生欲望。正在她新婚不久,崔富甲就死了,公子哥便把郎中告进了官府。
这件事在当时几乎传遍大街小巷,人们在茶余饭后不免要提一句有关郎中的事。药铺掌柜的自然也不例外。
一天晚饭时,门院紧闭,他便对妻子谈论起自己的亲家。
“那个可怜的人啊,已经被关进大牢了。”
他的妻子说:“我可听说郎中当时赶着去给崔富甲看病,推辞了一个已经来到他门房里的病人。唉,那人没多久就死了,就是这么一条人命啊,耽误了治疗,结果就死了。”
药铺掌柜非常差异,“有这等事?这可不行,我得去打听打听。”
将近半月里,他将药铺交给儿子管理,自己则穿林过巷,到处打听被郎中耽搁了活路的可怜人。街坊听到他的询问,一开始也像他最初听到这条讯息时的表情一样,嘴巴大张着,两眼僵直缓缓看向远方。但人们仍在心里保留了这条讯息的真实性。
半个月里,药铺掌柜的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将这件事传得有经有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一早便想脱离崔富甲与郎中之案的浑水,如今可算有了理由。
他回到家,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儿子,他儿子的表情亦同于众人惊诧的神色,嘴巴轻张,两眼空洞,久久无法呼吸。
“儿子,我们在这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不允许自己的儿媳有个杀人的爹,他的心肠就像墨汁一样黑,根本没有履行医者的道德。你必须休了她,给乡亲们一个交代!”他还补充了许多细节,让故事显得更加别致和真实。他列举了死者的亲戚和住址,都写在竹简上,还有葬礼的置办——“他们太穷了,没钱买棺材,就用草席裹着尸体扔下山谷。这类冤魂无法逃脱腐烂躯壳的禁锢,日日在山谷里游荡。有邻居对我说,亲眼看到山谷里升腾阴气森森的白雾,尤其在亥时,格外诡异。”
就这样,由他一手创作的这个故事在当时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酒家店铺,街头巷尾的巧遇,甚至于班荆道故之时也绝不会省略掉这样一个现成的话题。
杂耍的戏班子还上演了一出手刃无德郎中的表演,给魁梧汉子穿上郎中的衣服,背着看病用的药箱,把人按在长板凳上,胸口铺一块石板。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不必再讲王母娘娘蟠桃宴会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他收起已经加固了无数遍的竹书,改行作起了时事报道,让案件持续升温,到最后,郎中不死不足以安抚民心。
那可怜的新婚夫人,无论她怎样恳求,她的夫君绝不敢再看她一眼。于是她被送回娘家去,和妹妹一同搬到一所破败的、受尽摧残的野屋。她们原本的家被查封了,官府拿走了她们的所有财产,并郑重警告说,“律法不能判定你们是否有罪,现在你们就离开即墨镇,再也不要回来了。那个可恨的郎中现已被砍下脑袋了。”
姐妹两个躲在破屋里,除了怨恨苍天之外别无他法。妹妹不愿离开,就躲在即墨的一个纺布者家里做工,她则因为懂得一些草药,就去了莒城的一家药铺。她编造一些凄苦的身世来博取店家的同情,就在莒城落脚了。
两人分隔两地,总有书信来往。日子一天天蔓延,无论是非或者谎言,总是经不起时间的摩挲。她渐渐感到不安,因为妹妹在书信中总是说些体面话,从不抱怨,也不谈论旧事。她起了疑心,遂日夜兼程赶往即墨,挨家挨户的打听妹妹的下落,却发现自己已经和一具尸体通了半年的书信。
她花了很长时间查明真相,果然又是崔家的公子哥,没人性的东西!她多想为妹妹报仇啊,却没有办法。机缘巧合下,她找到了渡念门。渡念门的门主是个芳华绝代的姑娘,但她有自己的个性,她定要来的人都躺在棺材里。
“也许,已经死了的人,才更能坚定报复的恶毒。”雁步风这样解释渡念门古怪的待客之道。他的言论总显得广泛而笼统,不论岳水澜如何变着法子的询问,他总给出一套不切乎重点的回答,似乎有意隐瞒。
此刻,他用手指着领舞的姑娘,眼神专注而呆滞。
聂休也皱起眉头,喃喃道:“这个女人很眼熟。”
岳水澜再次握紧手中的剑。她记得第一次遇见渡念门的鬼魅列队,淮西的魔音几乎与玉面狐狸不相上下,如今她也被迷惑了,就像一道警钟,让她心慌意乱。
他们路过舞乐,前路愈加明亮,仿佛山洞的一角透出明艳的日光。大概是习惯了黑暗和棺材,当他们走出洞穴时,被亮光迷得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