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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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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姜夫人的住所离西林较近,车队先是送走了姜夫人与春襄,再回到姬府谢退了田氏,直折腾到月上栏杆、天光云影昏暗之时,才得以休憩。
夜雨凉寒,呻儿在房中生了碳火,又点燃熏香伴他抚琴。姬五龄的琴案上铺展了一排墨痕未干的书简,手上抚琴的动作有些生疏。这首曲子是步生莲用树枝给他写在土地上的,曲调诡变,温柔处犹如涓涓春水,澎湃处似是大浪淘沙;浪花带走苦涩的过往,依然保留着一潭涓涓春水,词之细腻,心之飘逸,诠释了江湖浪子的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识”。
呻儿不敢去打扰他,抱衾与袍立在一旁等候,感受琴音传递出的豪迈之情。她没听公子弹过这首曲子,曲调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似乎是这次出游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变革。
以往她觉得,儒雅是公子的气质,但从这首曲儿里,她感觉到儒雅散发的一种情怀,清新而避俗。
窗外风雨潇潇,情境与音韵恰如其分的交融在一起,仿佛扶摇直上的疾风,冲破人间的苦难,升入苍穹。曲落,呻儿为他披上羔袍,轻声问道:“公子今日有心事吗?”
“也没什么。”他一面收起古琴,反问道,“你一直守在这里,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呻儿的确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行色如同做贼,总怕自己说错了话或是被什么人听了去。
她跟随姬五龄已有数不清的春秋,她看着谦谦小童成长为振振君子,触碰过他的悲伤与不幸,也与之形影不离。去年春日,姬王妃与武王商量着要将她许给姬五龄做小妾。想他如此高雅之人,却只能娶一名婢女,是何等的羞辱。即便他没有拒绝王妃的好意,呻儿也不愿成为他生命里最深的伤痛。那时她准备了一瓶断肠草与雷公藤凝练而成的毒药,势要以死捍卫公子的尊严。
瓶里共有两颗毒药,如今都还在。公子总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用不着太过担心。但他曾受寒冰之苦,又经历了数不清的陷害与刁难,现如今这府里上下没人尊敬他,姬霸常年克扣他的月银,最开始的两年都不肯给他服用好的药草,就任由他虚弱下去。
上位者像是把玩一只蝈蝈似的摧残着他,但他总说这些都不至于过分担忧。直到他成人之后,他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说什么“最危难的时刻都挺过去了,现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呻儿不知道,在他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智慧,驱使着他盲目的自信。而他身边的谗佞之徒,正丧心病狂地设法陷害他,只要有一丁点火星儿大小的矛盾,引到他身上就能变为熊熊烈焰将他吞没。所以,她总想留个退路。
“公子,奴婢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奴婢还是要说。今日得到姜夫人馈赠,也听明白了她的心意。姜夫人是慈善之人,深察你的安危,你一定也不想看她难过吧。现如今,她将你托付于我,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死路走。公子,算呻儿求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姬家终究会自食其果的,以娼妓谋上位便想颐养天年,老天岂非瞎了眼!姬霸的猖狂也是暂时的,你要保住自己才能将事态扭转过来。今日我们在林子里多危险啊,他们时时刻刻都想着谋害你!我们不能在坐以待毙了。”
她说着,哀求着,不觉便声泪俱下。今日一早听得乌鸦乱鸣,她就预感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后来,春襄以箭扣门,不知安的什么心。又要去花园坐宴,受尽众人蔑视;又要参加野猎,揭他的伤疤。这些无耻的上位者,将他温润的心脏挖出来煎炒烹炸,毫无怜悯之心,反带着揶揄的笑意。听到公子被单独留在深林中,她魂儿都吓散了,真恨自己不是男人,若公子身边有个亲卫,日子也不会如此艰难。
当时她第一个冲进林子,一路驰骋,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让自己愧对姜夫人的信任。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最后发现公子靠坐在树下,身边还有个白衣男人。
看来老天还是有眼的,千辛万苦都熬过去了,总算迎来枯木重生的转机。那白衣人应该武功极高,对公子也很好,只可惜没有留下来,成为公子的臂膀。
他临走时对公子说,有缘千里终相聚,我们后会有期。于是,轻如鸿毛的身影在空中一闪而过,话音还留存在风里。
见她哭得厉害,姬五龄温和的抚摸她的脑袋,说了些宽慰的话。就此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分明是姬霸搞的鬼!”她抹着眼泪愤懑道。
见她赌气的模样甚是好笑。姬五龄笑说:“你这样直呼其名,被听到了可不好。”
呻儿仍旧愤愤不平,“公子,我们当时就不该妥协,要把事情弄大,看他们如何收场!”
姬五龄叹了口气。呻儿虽比他年长,到底是女孩子家,不谙世事,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呻儿,你想想看,姬霸是世子,未来姬府的主人,整个姬府都要仰仗着他,你想揭他的丑,谁会信你呢。即便有人信,也改变不了什么。若是把他逼急了,就像今天,他若在林子里把你我都解决掉,再推卸给一些替罪羊什么的,我们岂不是亏了。”
呻儿睁大眼睛,一脸惊惧之色。“他们…真的敢明目张胆的杀人吗!”
“傻丫头,他们就是敢。”他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爱抚,戏谑道,“你怕不怕死?”
“我…我才不怕!只是不能便宜了他们。”
“是啊。这就是忍辱负重的道理,切不能因小失大。况且,我要是走了,偌大的姬府就会逐渐湮没在世风中,将要愧对先人的威望,我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今后这个家还需要我,所以,我不能走。”
呻儿弄懂了忍辱负重的用意,继而高兴的去准备夜羹。夜羹的选材尽是药物,用银耳、莲子、红枣、三七、白鬼笔、人参、灵芝熏煮制成。
姜府也送来许多药材,但她听公子讲述了事发全过程,加之春襄的种种怪异举动,使她确信春襄是个笑里藏刀的人。即便姜夫人对公子慈爱关怀,也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于是,她把外人送的药材都收到匣子,依旧用自己采购来的。
姬五龄的下肢没有知觉,然而,每到雨雪霏霏之时,又会隐约传来刺痛,反倒不如将神经完全毒死来的痛快。可能人总是相信奇迹的,尤其在希望渺茫的时候,格外信仰苍天。
往日阴雨天,他会窝在床榻上,裹着三层棉衾翻阅书籍,以此分散心神。今日就不同了,呻儿在屋外仍能听见他在弹奏那首豪迈的曲子。她捧药入室,望见木炭上跳窜着葳蕤的火光,公子端坐在琴旁。
她把药凉在案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白衣公子的身影。
姬五龄一口气喝了药羹,气血升至脸颊,整个人容光焕发,呼出的气息都是暖的。
“呻儿,我没事了,你去睡吧。今天被这曲子洗了耳朵,连病痛也洗去了。”
看得出公子对这曲儿情有独钟,提起它仿佛提起自己远方的情人,仿佛跋山涉水来相会,分离时又日日盼望约期。
呻儿还立在一旁,似有话说。小姑娘忧心烈烈,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柔嫩的脸儿皱成一团。姬五龄询问她是否另有心事,她怯懦地不能说。
“你就说吧,别藏着掖着了。”又打趣儿道,“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哪有!”呻儿忙捂住脸,面容似桃花般绯红。踌躇良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是在想,林间的那位公子……”话音戛然而止,突然就变了脸色。“公子啊,那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会不会……”
不等她说完,姬五龄立刻正色道:“呻儿,我们虽身处险境,却不该怀有猜忌之心。那位公子是个好人。”
“可…!如果他是好人,他就应该留下来帮助你啊。他都可以在非亲非故的情况下保护你,为何不能做你的亲卫。日后你若成了世子,也不会亏待于他。”
她认真的模样,直叫人狠不下心去指责她。回想起步生莲,想起两人在林间的交心之论,不觉便提起一丝温和的笑。解释道:“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怎么能央求别人的施舍。”
“这才不是施舍,这是一笔交易,就像赌博。他是没看出公子以后的成就,所以不肯下注,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嗯。”他只随便应付一声,想到呻儿还懂赌博这类江湖事,心里有些迷乱。他从不出门,亦不问世事,在他眼里只关心民生、朝政以及如今蓄势待发的战争。江湖与朝廷,从理论上讲应为相辅相成。兵到用时自然也需要江湖中人,但只限于国家受到侵略,除此之外,江湖就是自成一体的王朝。只要他们不触碰律法,惩恶扬善的必要牺牲与朝廷无关。
想着想着,他脱口道出步生莲的去向。
“他去追一个人。”
呻儿立刻收起怒容,又像孩子般好奇的凑上来。“什么人?很重要吗?”
“听他的口气,并不时分重要。不过耽搁了太长时间,未必追得上。那人往淆水的方向去了,若是不渡河,应该还有机会吧。左右跟我们没甚么关系。早些睡吧。”
他推动座椅,示意自己将要歇息。呻儿仍不愿离开,多变的情绪如同夏季的风雨晴虹。
“公子,我看他武功很高,要是追上了,打杀起来怎么办。”
“打杀?你的脑袋里都装得些什么啊。做人不要太悲观,偶尔也要把事情往好处想。何况步生莲那一尘不染的气度,绝非赶尽杀绝之人。”
听到“步生莲”三个字,呻儿险些惊得昏过去,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就是步生莲?真的啊,太奇幻了,我从未想过在有生之年能见到这般男子。”
当姬五龄向她投去诧异的目光时,她尽量平复激动的心绪,解释道:“公子,你深入简出自然不识得他,他可是中原有名的人物,说句家喻户晓也不夸张。”
姬五龄早就知道了,却故意逗弄她说:“当真?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啊,我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怕是公子王孙也不敢称自己家喻户晓吧。”
“因为他的美貌呗,听说他轻功很好。唯一不足的是,他参加了盗圣比武,估计不是什么好人。”
她因为得到了一些姬五龄所不知的故事,整个人沾沾自喜,夸耀起来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到最后竟因为添油加醋,弄巧成拙,惹得姬五龄不悦。姬五龄笑着摇摇头,“你就不要乱猜了。常言说盗亦有道,并未否定盗贼的人品,所以不要随便评论。今日他也算是我的恩人。”
“可是公子,也不能因为一件事就洗刷了所有的罪恶啊,贼就是贼嘛。”
姬五龄不想再与她争论,示意她该就寝了。呻儿捧着药罐退出内室,为他合上门扉。
不管怎么说,他都认定步生莲是个不错的人。何况他的作曲中没有任何身杂念。他的人可以戴上面具,心却不能,音律更是作不了假。当时他还用竹叶为自己吹了一曲《关外问柳》,从音律和诗词都能体会出浓厚的情意,很符合步生莲所说的“送给一位久别之人的问候”。能有这般细腻的心思,此人必定淡泊名利,不被世俗牵绊。姬五龄还是头一次感受到除了生存以外的期待,大概是一种对朋友的期待吧。
长夜漫漫,炉火逐渐蒙上灰烬,向四面散布余温。呻儿住在侧房,与主室只隔了一面墙。她偶尔听到公子难寐时的謦颏,担忧他是否觉得冷。
心被温暖的感觉,公子一定是第一次体会到,所以格外迷恋那首曲子,更是维护步生莲的声名。她想着步生莲的容貌,调取记忆中有关步生莲的传闻,一一对应。
世人说他硕丽儒雅,动如飞蝶静如碧玉,但美貌终究是一时的。但他有琴棋书画加身,更承载了一颗温柔的心。因此,这世间所有短暂的美丽,都需要极致的内涵才能衬托成就。
“真是美啊,要是能成为我的相公就好了。”沉寐中歇息了理智,只剩他清晰的面容,令人垂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