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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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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最繁华的地方,是宽敞昌盛的十字街,各种门店琳琅满目,整日都有络绎不绝的行人。早起卖豆腐的,先叫家里孩子推车去远处小胡同里沿街叫卖,这就要花掉半日的功夫。还有卖布料的、卖肉的、打酒打油、卖首饰礼品的也兼卖胭脂水粉,很是热闹。
城中最大的酒楼开在十字街的中心路段,对面是个同样奢华的奴隶买卖场所,是绝对公开的正当买卖。楼体分为四层,共四十九个房间,角丱婉娈,明码标价。这些孩童经常趴在窗口俯瞰街道,看着行色匆匆的生意人,看着被护卫拥簇的富家小姐。他们眼里的即墨流光溢彩,他们的期盼,是活在对奢靡的向往中。
买卖楼的右边就是万花楼,彩绸缠绕楼身。老鸨的名叫花允儿,当年也是万花楼里的名角。近几年万花楼的名气日益下滑,诸多流亡而来的燕国姑娘自成一派,总跟万花楼对着干。唯一那个气质超群的,现已成了姬世子的小妾,万花楼的生意还算红火,可她心里并不满意,决心要再捧出个花魁来。
温热的晌午,万花楼里人影淡淡,喧闹的街市退潮了一般。花允儿迈着风韵的步调推门入了三楼的一间房,眼见屋里的小姑娘,站在一条吊在空中的绸带做成的桥梁上,望着窗外日晕发起呆来。
“乃蓉,你在东张西望些什么!”
小姑娘被这声呵斥吓得跌落下来,宛如一只被箭射中的喜鹊。
她举起门边立着的细藤条,对着花乃蓉的胳膊大腿一阵抽打,边打还边骂,“我叫你练习步伐和姿态,你倒在窗口看景,看我不打死你!”
小丫头紧紧抱住蜷缩的身子,躺在地上发着抖。这一幕正巧被曾为花魁的花涣玑给撞见了。她的年纪与花允儿相仿,皆是万花楼里的老姑娘。能接手万花楼,并非她们的本事,恰是因为她们没本事被达官贵人接走做小妾,只能做一辈子青楼女子。她对自己青楼女子的身份哀怨了一辈子,看着乃蓉更是心疼,连忙入室劝阻。
“姐姐,别打了,她年纪还小,你打死她又有什么用。”
花允儿一把将她推开,“这里没你的事,我教训人的时候,你不准插嘴,不然我连你都打!”
花涣玑焦急地立在一旁,眼见狠辣的藤条雨点般落在乃蓉身上,逼迫她躲到窗下,一只手攀着窗台,想爬起来逃跑,却又被捉住了双手,变本加厉的殴打。花涣玑实在不忍去看,默默地推门而去。不一时便听到那屋里发出惊叫:“哎呦,不得了!小蹄子作死的跳楼了!”
一众姑娘们闻讯赶来,皆跟随妈妈跑去楼下寻找。等她们到了楼下,头地面眺望那扇案发时的窗户,表情极为惊惧。
窗下什么也没有,一个大活人从三楼掉下来,竟凭空消失了。
花允儿不知是气得还是怕的,脸色惨白,浑身打着哆嗦。纵身飞下的画面仍萦绕在她脑中,想得入迷时,就像做了一个梦。
众人寻不见花乃蓉,也就恍恍惚惚的回去了。花涣玑刚跨进门槛,猛然望见白衣盛雪的步生莲,怀中抱着芊弱的乃蓉。
年轻的姑娘见了他,都羞红了脸。他的风姿和姓名,在这纸醉金迷的莒城中,可谓是人尽皆知。每当他大摇大摆的走上街,必然有年轻的姑娘偷偷窥视,花团锦簇,掷果盈筐;所以他很少明目张胆的出现。他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能有幸瞧见他的人,一定是他想见的人。
花涣玑视他一笑,偷偷将双手隐进衣袂。她很紧张,也同样感到愉悦。他向前两步放下乃蓉,扶着她的腰肢帮她稳住身子。花允儿这才反过神儿来,连忙上前招呼。
“哎呦,莲公子啊,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这是打哪来啊?”
“我从宣城来,专程到你这万花楼喝点小酒。”
“瞧您说笑了。”她摆摆手,洋装出端庄的模样,嘴却笑成了一条船,“姑娘们,还不快点招呼莲公子。”
“不用麻烦,给我找个房间,我想和这位…”他一时忘了对方的名字,又被对方贴着耳朵轻声提醒,直叫他浑身难过。“乃蓉姑娘,对的。”
花允儿范了难,叹道:“可是乃蓉身子不爽,怕是要拂了莲公子的雅兴。”
“这不打紧,我也不过是叫她陪着喝点酒唱个曲儿。”
花涣玑随即将他引入二楼的一个房间,轻轻合上门扉。
床幔散在地上,尽是透红的轻纱。她将红纱卷起,扶着乃蓉坐下,打点些女人体肤的药膏帮她驱除身体上的疼痛。带血的衣服退到胸前,乃蓉羞涩的不敢抬头。步生莲却在对窗遥观,根本没放在心上。花涣玑便找个话题与他寒暄。
“听说盗圣之战还未结束,胜负如此激烈,你倒有心情跑来听曲儿。”
步生莲只是摇摇头,“名利身外物嘛。”目光仍投向远空。他望见一排错落有致的大雁,自然就联想起雁步风。知己一曲关外问柳,两颗心就好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在喝酒赏花的时节尤其感伤这种缺憾。他曾给雁步风作诗,四海听知音,扶柳提温酒。雁步风就嘲笑他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步生莲的确有名,但他的名声仅仅是建立在外表上的。这才让他觉得悲伤。他明明可以靠一身武艺扬名立万,偏生美貌盖过了才华,弄出个美人郎的媾名。虽是赞扬的话,却叫他听着不舒服。他总拿自己与雁步风做对比,两人师出同门,武功也不相上下。有求助于雁步风的时候,人们请他飞檐走壁,偷天换日;有求于自己的时候,却只是听君一支曲。这就叫有失偏颇。他曾问过雁步风,自己何时能够名扬天下。雁步风却笑着说,你已经名扬天下了啊。故意揭他的伤疤。偏偏他又很犯贱,每当遇上惬意的时光,他总要想起那迟到的人。
花涣玑看出他有心事,便不再搭话了。等他暂停回忆,放过了窗外的风景,他反而主动去找她调笑。“瞧,你又不理我。我来看望花姐姐,难道姐姐不欢迎吗?”
花涣玑无奈的笑了笑。“你来,我自然是欢迎的,但你有更重要的事,怎么总干些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行当。”
“姐姐好像很关心盗圣之争啊。”
“盗贼年年比武,像个齐国的节日似的,受关注也很正常。”她将乃蓉的上衣缓缓提起,松散的搭在肩上,“你别叫我姐姐,把我都叫老了。”
“姐姐嘛…这是个美称,跟年纪没什么关系。”
这时乃蓉羞答答地站起来,身子还有点摇晃。她朝门口走,每一个动作都恨不得用上仪态练习中的所有诀窍。她想给莲公子留下好印象,因为莲公子是个面如其人的大好人。他不要她以身相报,甚至不认为伸手接住一位坠楼女子算得上救命之恩。他不像那些庸俗的市井男人,只为了行鱼水之欢。如果能被莲公子喜欢该多好啊,他会带着自己浪迹天涯,他们永远在一起,去到任意一个只有他们的地方,静静地生活。这该有多么美好。
但她不是傻瓜,她看得出,花涣玑与步生莲之间那种无可取代的亲密。所以她忧伤,又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乃蓉妹妹…”步生莲叫住她。
她不敢回头,内心忧郁,又交杂着莫名的激动,“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花涣玑笑着起身,“你们聊吧,我去给你准备酒菜。”就这么兀自从她身边经过,推门而去。乃蓉仍怯懦的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姑娘可有琴?”
“嗯,有的。我去给公子取来。公子想听什么?”
“竹枝调。”
“可我……未曾听过此曲。”
步生莲笑道:“无妨,我来。”
她从木匣子里取出琴,放置案上,眼里望着他的身影。当他的手触碰到琴弦的时候,一拨一挑,驱散了她所有的阴霾。那些不愉快的事,人间的一切苦难,在这一刻都将隐匿;不可言传的抚慰深入她的身心。铮铮琴音,弥漫整个万花楼。
竹枝调是一首民间的爱情歌,讲述平常百姓家清秀的女子,与一名江湖浪子摩擦出的暗恋之情。女子住在环绕竹林的小屋中,靠采葛织布补贴家用。有一日她去家外山杲上采葛,远闻水上泛起笛音,便走近葭渚观望,见一位白衣剑卿独泛小舟,笃志不移地飞着笛音。她频频关注公子的身影,以至于忘记采葛,不知不觉中竟大胆地唱起山歌与他和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最好当初不相见,自后便能不相念。偏偏她遇见了,自此便难忘那白衣江湖郎。到后来,每年上巳节,她不去人群里寻觅恋情,却在竹枝旁的溪流里放一盏孤灯,仍怀着当时情窦初开的憧憬。她一生未嫁,却并不等他;他亦不知年年岁岁,皆有人为他祈福牵挂。
街人闻得万花楼里传出婉转哀鸣,听懂了的人,有些隐隐含着泪光。尽管齐国逐渐兴起奢迷之风,民众仍保留着质朴的情感,甘愿为一首悲歌落泪。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他的手平放在琴上,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外街巷。她顿时退离凄凉的曲境,茫然注视着他。
“你在这里等我。”步生莲扔下一句话,借由高处俯冲下去,眨眼间踪迹全无。
那是一种感应。他只能用如此玄妙的学说来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当他纵观长街时,他看见一位苍老的黑衣侠士,面貌狰狞,一双眼射出锐利的光。他与此人的目光对视后又分开,两人皆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恐惧心态,似乎在对视时窥探了彼此的内心。
老者武功不凡,身影在屋檐上形如飞矢,步生莲卯足了劲儿地追,追出去十多里也难近其身。等到花涣玑托着酒菜回到屋内,望见花乃蓉对琴出神,屋里再无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将酒菜置于桌上,太息道:“还是老样子,莽莽撞撞的。”
乃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人群流云变幻,一点一点地散去了形态。“涣玑姐姐与莲公子……”她想问,又觉得不该问,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盘问。她体会着被人拉扯心脏的感觉,微妙的就像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他能给人希望,也能给人整日的忧伤。
“不是你想的那样,”花涣玑解释道,“我和他啊,很早就认识了,当年我也只有二十出头,正红的时候,碰到最让我牵绊的人……”话音在此踌躇,忽然一改容颜,仿佛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我听他弹竹枝调,甚是怀念。”
“从未听过这曲子,只是觉得很孤单。忧柔之律,抑扬之音,好似一直等待着,却又不知该追寻什么。我猜想,这是一首抒发想念的歌儿。对吗?”
花涣玑对她温和的一笑,露出一瞬间的柔情。“不对。这是一首善良的歌儿。”
“为何善良?”
“谓之聪慧吧。”
她早就明白了。芸芸风尘花,何处惹尘埃?既已知了结局,那便要劝阻世人莫再重蹈覆辙。年轻时的她几乎就是这首歌的原型,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如果没有步生莲,说不准她此刻会身在何处,成了谁的妾室。只是爱了,便再没给自己留下退路。
“乃蓉,我们都不过是萍水相逢,算不得什么,忘了他吧。有时候,你不去想他,他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欢喜;而你心心念念地想要拥有他,终而寔命不同,难成佳缘。但你要记住,这首曲子从不忧伤。因为你现在还小,以后会有自己的出路。你和我并不一样。”
乃蓉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她专注地想着步生莲,想他临走时对自己说“在这里等我。”那么她便在此等候,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