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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出了郊外小林,各色参差杂树尽数抛在身后,出口处,仿若一道开着的门,勾引路人提着灯探头探脑的摸索。远处的山脉高耸隐入云雾,更加渲染深不可测的氛围。日光披洒在城镇上空,熙熙攘攘的人群迭来迭往,打酒的老人紧瞅着贾酒者的提勺,接过酒壶时舔舐壶边淋出的酒露。大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足有一人高,乞丐不敢依靠而坐,斜倚在戏院的胡同口。
      那条狭窄的小巷,从深处传出简兮鼓乐,路人却似久闻龠声,不以为然的从此处经过,脚步未有半分迟缓。不一时,也轮到他们扮演路人的角色了,他们便不为所动的跨越这两步宽的窄巷,雝雝和鸣,旖旎独奏,变相感染听者的思维。
      他忽然想起初到宣城时,客栈床榻上沉睡的女子,那日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出她的雍容。姑且信了薜荔那小鬼的话,他却无法想出杜若躺在帷幔里,空气中散布花香的画面。这样,与其知道了真相,倒不如在缥缈间留个猜测的念想儿。片刻后,他又寻着戏台飘来的曲调忆起挑杆曝衣的闺妇。她在他脑海里永远循环着同样的动作,面容的变化却缤纷多姿。时而对他脉脉含情,时而又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漫无目的地疾行,无视身边一切事物,于是又联想到淮西。
      渡念门与往昔已大不相同了,门主虽是同一位姑娘,却也变了模样。三年前,郊外树林还是清秀的旷野,坐进棺材,通向未知的道路是多么神秘的旅途。只是人心不古,使之阴气森森不见天日,那姑娘也变了心肠。
      三年前,雁步风很是阔绰,直到现在,他也视国家金库为自己的商行。他偷值钱的物件,但不动那些奇珍异宝,没有收藏家的怪癖。取之不尽的钱财更加深了生命的枯燥,他深切感受到一种平庸,从每一次呼吸间散发出来。就在这时,步生莲惹出的麻烦事儿将他引入一个神秘的岛屿。无桥可渡,无路可达,却真实的存在着。听起来就像密封的古墓,需在恰当的时机用恰当的方法才能进入。
      那里别有洞天,石壁冰冷映着火光,仙女儿各个粉雕玉琢,腰肢比绸带还要柔软,挂在他身上就像一条雪白的狐裘。金樽清酒鱼贯而来,鲜果点心随手可摘。酒过三巡,堕珥遗簪,置身于云雾之中的人闻得仙子的召唤。她款款走来,绸绫拖在花瓣上;她戴着面纱,剩下一双泛起涟漪的眼;她的轻裳裹在腰间,露出紧致的圆肚皮;上衣挂在肩上,轻轻薄薄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坦诚相见。那真是一场翻云覆雨的梦啊,但等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用水泼醒的时候,显然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雁步风遽然打了个寒颤,立刻从回忆的沉溺中醒来,红日已经跨越了最高树梢向头顶进军。赶摊卖豆腐的老叟敲着竹筒从他身后经过,岳水澜放慢步伐,与他纵向前行。
      他们在摊点小屋外的棚子里喝了碗混沌,棚子灰蒙蒙遮住半边天,里面四张老旧的桌上只有几个平庸的快篓子,空无一人。
      他们落座,岳水澜难得像姑娘家一样提起衣摆,这类普通百姓的生活实在让她看不下去。他却像在自家吃饭一样稀疏平常。
      过会儿端来两碗混沌,尤见那煮混沌的老头一手提香油一手提酒,分不清喝了油往锅里撒了多少酒。雁步风只是觉得好笑,拿起汤匙,脑袋里自然冒出老头醉醺醺的红脸白须的面孔,还没送到嘴边就抖撒了半勺汤。岳水澜气得直瞪眼。
      “我绝对会把这老头关进大牢,每天灌他一缸酒!”
      雁步风更加笑得要命,连半勺汤也喝不着了。
      “你难道不认为他有失德行吗?”
      雁步风连声附和,“对,没错。”生怕她感受到任何带有攻击性的轻蔑。他的这种敷衍态度无疑是火上浇油。岳水澜摔下筷子,双手抱在胸前,浑身都是无处泄愤的拘谨。
      “我的仆人都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在我小时候,我的贴身丫头往我被褥下放香囊,被我捉住打了二十大板。
      “后来我参军,教头顾念我是女儿身,实战训练从不点我的名。他笑起来总是色眯眯的,能让人一眼看出虚伪,他想装个怜香惜玉的官人,结果被我打掉了满口牙。
      “我在考场博得大王的赞誉,封我为第一女捕,陪同新晋柴县令来到宣城,谁敢对我不敬?”
      雁步风迅速搅起汤匙,琢磨着如何回应。若说真情实感,他觉得侍女和教头着实倒霉,碰上这么个女魔刹。如今她抱胸瞪着他看,一副等他回话的模样,无用的感慨在她耳里就如同嚼蜡。但他还能有别的感想吗?哪个小偷会像他一样,设身处地想要了解捕快的思维,这太可笑了。
      “所以……”他吞吞吐吐的说,“听起来,你的家世尤其显赫。”
      岳水澜皱起眉头,不一会儿,又微微一笑,把手端放在腿上。
      “我祖上皆是将领,只是江山易改家道中落,最后只剩我母亲一个女将。我父亲是铸剑大师,曾为振国将军做了一把宅剑。若算起来,我也是簪缨之族,自然家世显赫。”
      谈话进行到这里,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他保持微笑,沉默的咀嚼着生面头。
      盗圣忽然销声匿迹,其余同盟不知为何扯上了追捕神爪手的营生,如同沟壑中的老鼠,聚集在某一处琢磨着坏点子。城里却很平静,一切都井然有序。榕树茂盛的荫蔽琳列成排,春季的光阴格外匆忙,这里一簇黄花,那边一片青草,小桥上不绝的人好似桥下流水,时而跳跃奔腾,时而悄悄沉静,又将接近尾声。
      他有三年没见过齐国的春天了,他在大漠居住三年之久,大概有六分之一的时间身处漫天黄沙之中,其余的岁月,他住在城镇里。
      大漠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和步生莲住在淮西的城堡里——从国王威严魁梧的大城堡侧面分割出的塔楼——国王尤其欣赏他们,经常聚集大臣开会讨论由谁来做淮西的驸马。
      那段时光真的很悠然,甚至于在水牢里苦苦煎熬的日子,只要回想起金灿灿的太阳和戈壁,都能使人感到愉快、安详。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看到淮西的花园里一夜之前开满了娇小的、五颜六色的花。他坐在塔楼的窗上,俯瞰浪一般的花海,整一日没有移开眼。接踵而至的月落日升,朝阳不与仁慈的将海浪蒸发、摧残,驾驶喷火的马车疾行而过,从头顶划落到西窗,被烈火灼伤的云朵呈现滚烫的红色。缤纷的花朵逐渐收缩,筋疲力尽的垂下了头。
      她种下一片仙人掌,只等一日的花海,波澜壮阔的景观令人动容。此后的一年,在雁步风离开大漠的前一夜,他仍在回忆自己置身于花海时的场景。当天淮西在边境部落的土石建筑里,雁步风只有一次跟她提起那美轮美奂的景致,她只是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保证你还会看到比那更美的舌头花。”
      舌头花一年只开一次,经过缜密的计算,用以做年的计量单位。
      在大漠,他有属于自己的双峰骆驼,通体煤炭般黝黑,月光下能看到骆驼皮毛上点点反射的光辉。但在冬季的夜里,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连它的影子也见不到,非撞在它身上不足以牵住它的缰绳。
      最初,淮西的骆驼繁殖群里只有三只黑骆驼。比驴子丑,比野狼凶,经常追咬同圈的骆驼。最后是淮西亲手将两只黑骆驼送上绞刑架,用它们的皮做椅子,用趾骨做饰品,头骨则安置在骆驼繁殖厂的瞭望塔上,有望起到震慑其它骆驼的作用。
      但在雁步风到来之前,头骨没有履行任何职业,它只是待在那儿,直到人们和骆驼都习惯了它的存在,好像它生来就应该待在那儿。
      仅剩的一只黑骆驼变本加厉地骚动骆驼群。每当这时,瞭望塔上的侍卫急得恨不能从百尺高架上跳下来。他挥舞鞭子大声咒骂,终究无济于事。于是,守园人就去晋见国王,要求将最后一只黑骆驼也给处死。国王非常为难。
      在象征着历史典籍的古堡中,侍女每天勤勤恳恳的清扫墙上的壁画,一寸一寸摸索祖先的笔记。历代国王都会为自己建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地下城堡,在那里派遣劳役与画师完成他布置下去的图案和文字,绘制到建筑内部。有多少国王,就有多少座这样的地下堡垒,同时伴随建造所需的奴隶给埋藏进地底。这是他们从祖先起就留下的记载时政的传统,相当于中原的史官。
      而在众多密不见光的遗迹中,黑色骆驼是首领的象征。当一只黑色骆驼处于群体状态,当它整规部队成为领袖的时候,意味着国家将在此刃国王的领导下繁荣昌盛。屠杀黑骆驼是有罪的,在神明面前,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位巫师诅咒淮西将在最幸福的时刻变为可怕的野兽,八位长老预言她绝对活不过三十岁。淮西一怒之下,趁夜带领自己的护卫队五人,袭击了骆驼繁殖园,用十六头训教有素的成年骆驼拖走了放荡不羁的黑骆驼。
      没人能阻止被愤怒支配所做出的决定,或许撒旦在她背后,她回头看那怪物一眼,转而就要将黑骆驼的脑袋变为骷髅。
      她走了很久,在夜色风沙四起的戈壁滩上筋疲力尽,她冷静下来,开始寻思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黑骆驼在大漠的历史中象征首领的地位,人们设坛祭拜,用最奢华的食物和布料供养它。淮西已经杀了两头,这在中原等同于弑君之罪。
      在遇见步生莲以前,黑骆驼突然发疯了,戴着绳索盲目地冲撞,十六头骆驼都不能阻止它闯入流沙地带。流沙塌陷的部分因重量增加迅速消化着步生莲的身体,两人找到出口却遏制不住倒灌的黄沙,已经被困在沙地中整整一日了。
      黑夜伴随遮天幕地的狂风,横扫整个戈壁滩,如果这还勉强给他们留有存活的余地,那么,日光降临的时候他们就会因饥渴而感觉自己被烤成了葡萄干。
      危急关头,谑浪不羁的黑骆驼出现了,它带领身后十六头训练有素的骆驼军队,把他们两人从流沙中撞了出来,撞飞出去十几米。
      流沙地带像一口开凿过的石井,甚至能看到千尺之后还是沙,戈壁的沙滩不知有多深。很快,流沙涨潮般灌上来,洞被吞没了,完全看不出这里曾有过一个井状的洞口,再也无法找回那个位置。
      淮西带着大部队返回城堡,那头黑骆驼相当温顺,它喜欢让雁步风抚摸它的肚皮,用嘴贴近雁步风的发髻吃他的头发,鼻孔喷出的热浪简直是一把火枪。它温顺的像个待嫁的姑娘,有时雁步风去骆驼厂看望它,它故意爱而不见,带着戏谑的眼神。
      全镇人都支持雁步风做淮西的驸马,其中绝大部分功劳要归于那头冥顽不灵的黑骆驼。淮西是个称职的公主,至少在雁步风眼里是这样。她从不问不必要的事,例如雁步风为何来大漠,他们在流沙里做什么。但她经常问步生莲什么时候离开,这种间接性的问题迫使步生莲总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进雁步风房里。
      “那公主什么意思?她每天和你在一起,却问我什么时候离开?难道我们会分开走吗?你会留下来做驸马爷?她可能还不知道,你对女人没多大兴趣。对了,我看地图的事,还应从中原下手,这里气候恶劣,没有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行。”
      后来他们就离开了这座风情万种的小镇,淮西虽未表现极力的挽留,却也没给他们送行。一路上步生莲都在戏笑,说公主伤心了,雁步风对女人总是极有杀伤力。
      事实上,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雁步风讨厌送别,踏泪的归程倒不如不见。离开的前一夜,淮西问他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只嘱咐她照顾好他的黑骆驼,那么有心人就会把骆驼当成婚媾的媒介,自欺欺人的感受着安慰。
      他想了很多,还是要回到现实的处境中。眼下最在意的莫过于淮西的安危。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装作无所谓,但他骗不了自己。这不是承认他在乎她,只是一种…情义,出于情义而非爱怜。这是两回事。
      “你可有认真听我说话?”倏忽一闪,岳水澜已站在他身侧,他仍旧沉默着。就此刻的情形来看,不做回应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我绝不会认错,虽然夜色浓雾,但在这城中,除了他,再也没人能像他那样穷困的趾高气昂了。”
      她语气满是轻蔑,仿佛在模仿那人穷困到趾高气昂的态度。雁步风惠然望去,只望见一片乞丐的灰色衣角,风一样逝过,消失在对面酒铺的门扉里。“捕快的眼是最利的,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但凡我见过的,挫骨扬灰也能寻得痕迹。昨夜他走得急,今日我倒要探一探他。”
      “等一下,”雁步风拉住她的衣袖,询问道,“你也看出他是个无名小卒,探他做什么?”
      岳水澜揪起一双尖锐的眼,似是老鹰俯瞰地上的野兔。“他武功不在你我之下,昨夜现身绝非偶然,我不能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不得不替聂休辩解几句,“他是跟随伸爪来到树林的,算是见机的行动,且他那种人…你从他口中打探不出一分消息。”
      岳水澜冷眸一扫,骤然夺回自己的衣袂,嗤笑道:“那我来问问你,他算哪种人?”
      “这……”油然而生的恶寒嗾使他必须避开岳水澜的目光,他不能在命不久矣之时替别人分担灾祸——应该算是灾祸吧,被睚眦必报的捕快盯上,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他低头作出释然的态度,起身跟上她的脚步,像个被捉住尾巴的倒霉孩子。“就像你说的喽,一个穷困潦倒却趾高气昂的人。”
      穿过来往不绝的街道,尾随在冷清的姑娘背后,他感觉自己像个采花大盗。如若他能有岳家的半分世袭,他就可以更加贴近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步生莲小的时候就总认为雁步风身上有种叫人忍不住海扁一顿的气质,好在现在他们都长大了,两人都稳重了很多。
      他在心里默默为聂休祈福,幸灾乐祸的口吻施于颜容。试想一下熊熊烈火向一块硬石头发起猛烈攻击的场景,活灵活现的诠释了岳水澜遇上聂休的戏剧性。他怀疑她是深闺怨妇,对谁都满腹牢骚,她如今板着脸硬生生走进酒铺,在门口瞭望一众食客的表情和当初在水牢里嫌恶的盯着自己的眼神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低下头,从脚到头的打量自己,靠在柜台前嘲笑自己猥琐的姿态,侧身向掌柜的要了一壶桑落酒。
      掌柜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一身金灿灿的服饰衬着他矮小的个头,还有赘肉横生、载跋其胡的脸。这时,他恶狠狠的朝雁步风瞪眼,整个人就像个行走的笑话。
      “你们是什么人啊!我这儿可是正经地方……”不等他说完,岳水澜回身挑起冷目,从胸前掏出金灿灿的腰牌。这可是稀罕玩意儿,普通老百姓一生也未必有机会见到。他们自然也不想见。
      “你出门怎么能带腰牌,”雁步风面露好奇之色,更多的则是出于暴露身份的忧虑。话音戛然而止,他仓促的站直身子,只因一道从远处传来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使之瞬间警觉。
      聂休在角落的方桌前正襟危坐,他的身材和清冷的面孔烘托出他身上独有的淡漠气场。对面是一个矮小的人用一只手撑住桌子,一条腿踩在凳子上,身体前倾的角度挡住聂休的半张脸。他只能从聂休的口型听出他正在说出的平静的话。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柜台前的男人。”说的自然是雁步风。
      他提起嘴角,露出只有雁步风才能看懂的微笑,几乎是一道电光高屋建瓴,穿透了雁步风的身体,打通他周身的所有经脉。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并立刻付诸行动,拔腿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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