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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光辉也消散了。乌鸦倾巢出动,在高枝上盘桓,放亮一双双搜索腐食的眼睛。圆月被稠云麇集着忽隐忽现,最后露出完整的玉盘,肃肃小星散布在黑色荧幕上,点缀着被参天树影圈成一小块的夜空。
      雁步风猛然惊醒,追溯他身体摇晃的源头,岳水澜正用力摇晃他。“你听,有奇怪的笛声。时机是不是成熟了!”
      他伸了伸筋骨,怠惰地垂下眼皮,话音中还带着未能尽兴的沙哑。
      “我不太清楚,或许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我记得上次离开渡念门的时候,那些黑衣门生把我送到这里,告诉我说,如果某一天有求于他,就在月圆之夜闻得笛声时,找一棵最高的树,挂上灯火。”
      “那金叶子有什么用?”
      “没用过,不清楚。”
      飞身颉上高枝,挂一盏嘒微的灯,听远处笛音起伏,参差脚步愈来愈近。岳水澜把江湖上对渡念门的种种猜测与今夜所见所闻结合在一起,正瞧见一群剥开云雾月影的送葬队伍,抬着棺椁,扶柩嗦嗦。笛音撩起悲伤,那些苍白的面孔冰冷无神,渲染整片山林。
      到时候把他们两个装进去,蒙上双眼——她已在茹念中度过了漫长时光,在她的幻想里,她把路途的颠簸省略,径自来到仿若阴间的神秘世界。她会在那里大显身手,一举攻破渡念门。
      伴随暗夜飞笛的诡异旋律,她的思绪随之纷纷远扬,每一次呼吸都格外充实,酿就出她特有的不可一世的姿态。斑斑树影在她长裳上摇曳,她眼中流露出紧绷的专注。
      高枝上的油纸灯笼愈加明亮,迷路的野鬼一路哭嚎,遵着灯光,喜不自胜的向她们奔来。越来越近的熙攘,愈加急迫的声调,都将预示着不平凡的一夜。她紧绷的所有神经,连同手里无数次霍霍收缩的短剑,在夜风中伫立以待。她随时做好准备,又在下一秒深刻的体会到准备的还不够。情绪也在风里起伏摇曳,时而妄自尊大,时而忧心忡忡。
      突然,从密林的另一边响起了如同对话般的另一种笛声,同样是惊险跌宕,源远流长,具有直戳人心的穿透性。新的音色更为嘹亮,匪竹以玉。冷玉乐器将操控者的情绪抒发的淋漓尽致;颉之颃之,又很朦胧。原本被云雾吞掉的那一半月亮也探出头来,做侧耳倾听状。
      “声音不太对。”
      “是方位不对。”岳水澜遽然转身,一根手指向前推进,划过蓁蓁密林,又指向远空。“那里,有人在故弄玄虚。”
      雁步风摇了一下脑袋,若有所思。依他看,还是声音的问题。因两种音色互相排斥,才把距离拉得如此明显。如若两种笛音可以相融,就像整片林子的鸟引起的共鸣,空间本就是一体。现在,两种笛音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高音一层层推上云霄,低音一浪浪沉入泥土,像两条水火不容的龙,交缠打斗;更是像两条疯狗,伺机而动,不依不饶。
      “真烦!”她面露愠怒,“非要在紧要关头吹什么曲子!”再多激烈的对决,都不是岳水澜能够深刻体会的。她不关心谁的旋律或情调更胜一筹,她用大拇指摩擦手中的剑:脑袋里全是血。
      来点痛快的,音波能解决什么!她可不信音律这邪门歪道的东西,她更加迫切地想要亲眼了解所有人。
      雁步风并不擅长音律,但对于天下所有的传情之法,仿佛生来就有感应。他正努力倾听,希望借此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感觉有一方音色削弱了,确切的说,更像是被扯断了。
      岳水澜烦躁地捶打身旁那颗囷囷老树。一片叶月下独行,悠悠地落进她怀里。
      玉,竹,却忽然又多了一片叶笛。此时应该说是三个旋律交缠如麻,刺耳的铮铮声撕扯着听觉。继而,大风呼啸,卷残云以遮天;愈渐沉重的林间独留那一叶的喘息,既微弱又清晰,既卑微又嘹亮。
      突的,破风声中人影攒动,岳水澜早已剑露寒光。他还在专注地竖耳寻觅笛音的方向,如今那三种旋律已与他们非常接近了,近乎一剑出手便可直指持玉之人的后心。雁步风猛然醒悟,手中立时多了一枚石子,飞石打落岳水澜的剑。
      “莫伤她性命!”
      持玉之人赫然转身,面纱轻轻舞动。冷眸一扫,回身便是一掌。岳水澜倒退几步,恶狠狠看向雁步风。若非他从中作梗,她早就一剑结果了这妖女。
      “别这样鲁莽…”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林子里又射来一枚竹叶,棱角如刃,叫人躲闪不及。持玉之人翻身闪避,却有更多的竹叶被内力凝聚在空中,有如万箭齐发。她拼命闪躲,又嗔怒道:“那后面有片竹林,我们不被打死,也得被累死。”
      “你就是个惹事精!”雁步风气得挥手扫落她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如同月下塑造的精美白玉的脸庞。她把玉一横,抱在怀里,飞身躲在树后。气呼呼地喊道:“雁步风,你真是没良心。凭我的身份,何苦来这里受罪,还不是为了你!”
      雁步风努力接近林中人,四下躲避竹叶暗器,还要分出一份精力来对付淮西。这些叶子就像通了灵性的刑具,伤口不深却足以牵扯皮肉,仿佛腊月的阴风密集作祟,难以接近。
      淮西心中着急,又举起玉笛贴在春唇边,“恶鬼还没走远,我把他们叫过来帮你。”笛音再起,音调甚是火辣,又像在人的脑袋里架起篝火,你能看到明艳跳动的火苗,还能看到一众群魔乱舞的人,手拉着手,唱啊跳啊,七窍都涌出鲜血。这音调操控着林间的无数耳朵,使他们不能自已,只想加入到群魔乱舞的队伍中,想要将自己的脑袋撕扯出鲜血和皮肉。
      “我的头好疼!”岳水澜一直捂着耳朵,此刻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她的眼睛红得像两个血窟窿,在理智崩溃的边缘,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那根玉笛剁成碎片。
      雁步风不敢再有动作,他不知道竹林里到底藏着多少人。而那些原本退潮般离去的嗦唆脚步,此刻又被淮西的笛音拉扯回来,原本操控这些人的木笛不得已的再次加入到这场无法避免的战斗中。
      “淮西,快停下!”
      这一次,玉笛很听话的遽然停止。万叶从空中射来,将嗦唆的丧尸打成筛子。最后过滤到雁步风身上的暗器已是微乎及微了。那些人应该感受不到疼痛,机械的动作因暗器击打而稍稍迟缓,很快又变本加厉地向他们扑来。大部队横驱直入,隔在雁步风等人与竹林之间。他们抬着棺椁,伴随凄厉的木笛之声,似一阵台风刮过,渐行渐远。
      雁步风始终望着棺椁上的女人,她穿深红的似泥土颜色的衣裳,戴着狐仙面具——其余人也有牛头马面的各种面具——她抬头看一眼高枝上消磨殆尽的烛光,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雁步风,木笛在嘴边悠悠鸣响。月色沉沉,曀曀其阴,真有鬼魂和地府执司的感觉。但他看到棺椁上的人身狐面的女子,他忽然想起渡念门的门主——那个步履款款、雍容华贵的女人。她看他时流露出的神情,尽在她的忧郁、垂怜和猜不透的转念之间。
      等鬼魂离去了,深林又归于平静。微风舒缓,落叶安稳地堆积在地上。流云汲汲,高轮独悬,一切就好像从没发生过。枝上烛火也灭了,空洞的脑袋,似乎忘了呼吸,淡漠了所有情绪——很平静,也不记得来此的目的。这都是震撼带来的后遗症,由于那些群魔乱舞的鬼魂,让留下的真正人类感到恍惚,不知所措。
      当他回过头,一眼直视月光与地面上某种物体形成的反射性光芒。岳水澜的剑落在地上,笛音的余韵使她需要不停晃动脑袋才能保持清醒。她唯一想做的——事实上她也做到了——杀死玉笛的来源。在雁步风发号施令以前,她的剑已沾染了血色。
      “淮西呢?”雁步风四下打量,反复确认某片草丛或是某个阴暗的角,确定自己感受不到丝毫人类的呼吸。一个磨人的姑奶奶,到处惹麻烦,又打着“我是为你好”的名义。尽管他千万次的希望她能在他眨眼之间就像一缕轻烟消散殆尽。但他不是真心的。
      他感到焦虑不安,甚至希望她只是跟他开可恶的玩笑,很快就又突然出现,然后他可以冷下脸不予理会。但他最终没有等到。
      岳水澜默默拾起自己的剑,用一种毫不关心的口吻说:“不知道,不清楚。”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她能体会自己井底之蛙的卑微,她站在江湖的顶端,可她每向下追寻一尺,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浅薄。当拔剑就意味着自我保护的时候,对方的每一次攻击都直指她的自尊。
      那么,姑且认为淮西又跑去别处胡闹了吧。至少这种猜测能让雁步风心里舒坦一些。然而,有一个人就绝不能认同他的这种自欺欺人的臆想。这人从竹林里走出来,脚步轻微。那些曾经锋利的刑具又一次听从了他的召唤,与他一同从林子里飞出来。他走至雁步风眼前,岳水澜拾起的剑又能派上用场了。她的手抖得像个麻风病人,她已经确认过了,这把剑不再是她的帮手。如今,只要提起这把剑,她总能深刻体察到生命受到威胁的紧迫感。所有人、万事万物都变为她的敌人,顾她则笑,戏谑嘲弄,连微风对肌肤的抚摸也是一种无形的摧残她自尊的手段。她痛苦的发抖,害怕的发抖,甚至于对自己、对万事万物的愤怒,使她的手抖个不停。然后,雁步风的手有力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正密切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似乎有话要说,却用冷漠而涣散的眼神盯着岳水澜看。千言万语都没有这少年的身影来得亲切,雁步风对他微笑,似是两人定出的秘密约定,见面只需相视一笑。
      岳水澜的目光在仰望中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早已不知该如何衡量眼前这个谜一样的人。他去过大漠,撩拨了公主。他和步生莲形同手足又难与和睦,所有讯息在她脑海里转啊转,篆刻在竹简上,卷而又伸,周而复始,在她脑袋里制造暴乱。而他还紧紧抓着她颤抖的手。
      一地碎叶堆积,林子在晨光熹微的交接之处显得格外憔悴,每一处唏啐都凄厉。雁步风叹了口气,“我可没得罪过你吧。”
      聂休并不理会,注意力从未落在雁步风身上。作为三中音律中横扫千军万马的叶笛,他理应更加关注其余两股不可小觑的音律。他望着棺椁离去的方向,那里当真有阴曹地府般翳翳的浓雾久久缭绕。可他目光紧锁,好似什么也看不清,又能想象出棺上女子离开时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被带走了。”开口吐出这句话,聂休还盯着魑魅魍魉绵延不绝的远方,不去看任何真正存在的东西。他的魂魄也给带走了,这是棺椁此行意想不到的的收货。
      “众目睽睽之下?”纵使神偷在侧,只用区区一道虚妄的烟雾就带走了淮西。雁步风被接连不断的震撼打得措手不及,他百思莫解,脚下泥土里还踩着淮西的血。“那你又为何在这里?”
      聂休的出现是个谜,使雁步风陷入深渊。他此刻身处重重谜团,不见天日,更无暇顾及其它。聂休却突然热心起来,非要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跟着神爪手来到这里的,又拿出一截参差的木桩递给雁步风,后者随意地松开了岳水澜的手。他摩挲树桩上入木三分的痕迹,怀疑这只手就在天上,遮蔽日光;或是在他头顶,使他万劫不复。神爪手不会分身术,却能如影随形,一会儿到这儿手刃仇人,一会儿又到那儿留下痕迹。他可真够风靡了。
      “你跟他交过手?”话一出口,他隐约记起,聂休本就跟神爪手交过手
      “不太一样。”他的回答毫无生气,像是有个精通魅惑之术的人,用一种秘术企图套出聂休的秘密。所以他双眼无神、近乎茫然地道,“两次内力的走向完全不同。不像是同一种内力……”
      他讲的太过含蓄,被雁步风直截了当的断言,“也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聂休却摇了摇头,“我没说过。”
      “那…杜姑娘一行人也来了?”
      魅术气数已尽,再无法从他口中掏出任何信息。他只会说不知道,或者干脆沉默不语。雁步风的情绪像被人拴在手上不断抛出去又收回的玩具,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最好在聂休彻底尘封之前问一句有用的话。
      “她是怎么被带走的?”
      “就在你们眼前。”
      “这不可能。”
      经过紧密的思索,雁步风认为是那笛子的声音迷惑了大家。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了淮西。对方则抱胸而视,环顾而笑,模样有几分睿智。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只不过她们是惯犯,手法比你想象中娴熟太多。”他的笑意更深了,持久的笑容好似工匠又在他木质的呆板面容上刻了一道坦诚的笑容,从此便不会褪去。“是笛音,很古老的咒语,有迷幻的作用。人就躺在棺椁上面,披上阴暗的雾气,不易察觉。她走得很急,我能察觉她的音律在发抖。颤抖的音律不能抓住敏感者的耳朵,但对付你们还是绰绰有余。最后,她用头骨最极限的角度紧紧回望,但她不是在看你,也不是在看任何人,她在盲目地寻找那个牵引着她想要不断回望东西。可她感到恐惧,她想确定那东西在林子里的某一处,目的也不是寻找它,而是确定它在那里,确定它没有察觉到她的笛音在发抖。”
      台上的戏子,如此深情地在东方既白之时虔诚诉说;字字有力,句句沉吟,仿佛能带动山林的气息,让万物听任他的摆布。他异常形象的描绘出人身狐面的女子,把她的心理活动真实呈现,仿佛他就是她。给人这样一种奇怪的错觉。
      现在,雁步风对乞丐少年又有了新的认知。他是个懂音律的人,武艺高强,而且懂得各种古老的音咒。在古老王朝几近殆灭的末端,时代迎来一位承上启下的少年。是这时代的慰藉,同样也是莫名的不幸。他们勉强弄清楚劫持的全过程,显然,这样的结果背离他们当初的目的,猝不及防的意外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原本在脑海里进展的各种斗智斗勇,如今都用不上了。她显得烦躁和傲慢,又被迫听着犹如寒暄的班荆道故。
      “我以为,你还信守着诺言。”说这话的时候,雁步风露出友善的笑意。聂休说自己从未承诺过什么。也就是说,他可以跟随自己的意愿追寻某个身价五千两的人,而不需要同伴和组织。如若再想对他的意愿深究下去,他就又回归到没被镌刻前的模样,冷漠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么,”雁步风打了一个诙谐的手势,“你还在找传说中的药神?”
      聂休的眼神相比之前雕刻般的一丝不苟,明显有些动摇。所有问题,在得到解答之前都不该介入任何夸大其词的揣测和谬论,爰维所思,他转身就走。
      “让他走。”岳水澜愤懑地又磨起剑来,剑光在白日下透出粼粼光辉,复又回归阴暗的剑鞘。红日渗透进来,掠过头顶参差交错的树枝,投一束光打在苍老的树干上。一排大雁鱼贯而出,泄泄于飞,飞进露天的画框里。白昼落在她一夜未眠的脸上,气色极为阴暗;光辉又像一把剑,横扫昨夜的阴霾,淹没一切痕迹。她最后一次狠狠合上剑鞘,加上一句,“要不是他在林子里装神弄鬼,我已经进入渡念门了!”
      雁步风倚着树干,把脸贴在树皮上。笑意爬上他的嘴角,被挤压的脸扭曲成一种诡异又充满无奈的表情。“这就叫塞翁失马吧。你却不想,许是上天派人拦住你的去路,再给你一次慎重考虑的机会。你已经看到了,渡念门是个能让人身心具毁的地方,它能轻易掠夺你。”
      “你在质疑我?”
      “不,”雁步风拼命摇动那颗扭曲的脑袋,像被树干吸附了,无论多少次动摇,始终没让脑袋离开干枯的树皮。“我只是认为,你还是个姑娘。”
      “你胆敢质疑朝廷,我是齐国第一捕快,你胆敢对我妄自污蔑。”
      “没有,这个罪名过重了。”话音到这里,他的笑容还没能很识时务的立刻止住,岳水澜已经气得继续磨剑了。
      “让它歇会儿吧。”
      “我命令你…”——“谁?”——她根本不去理会他的任何情绪,冷冷地说,“再想办法。我不可能等上一个月,一个月太长,很多事会变得难以预测,你也不会让你的美人受伤,对吧。”
      他又一次被自身那种得天独厚的无奈之感给笼罩了。它是层层泥土将他埋没,彻底吞没。他的表情转而就变成舔了树皮般的苦涩,摇着头说:“那不一定,也许我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了。”于是,他的身体离开树干,面向嶙峋的树皮沟壑,那里白色树脂和丑陋的疤痕揭示了每一棵树的生命状态,新芽已不的有力量穿透铜墙铁壁的表皮,老态龙钟的枝丫组成这片久不闻人声的树林,麻雀代替了鸦的夜的独奏,一片交响曲在上空萦绕,此起彼伏。他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个东西在手中把玩,神情似巫女沉思地催动魔咒。罕见的金光在日晕下摇晃,一根金丝线穿连铃铛的玉舌,丝线在风里旋转,叶便带动着旋转起来,一会儿又像是舞者变动了姿势,换个方向继续旋转。须臾,他的目光从金叶上移开,幽幽转向竹林的尽头。阳光把它们照得通透,凡彼竹节,都似打了蜡一般光滑亮丽,将昨夜的狼藉一扫而空。聂休走远了吧,尽管他明日不知去往何处,至少今夜他不会再回来了。
      回看雁步风依附过的榕树,一块树皮向上翻来开,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露出崭新的伤痕。昨夜冷竹雕榕树,柔弱的叶不见得有这般力道,竟在树干上刻下清晰的字画。他伸手抚摸字体的纹路,清风徐来,却似昨夜情境,想象着万叶排浪而来的画面。再次贴近榕树的脊背,心里隐隐透出期待之感。三年前的姑娘长大了,羽翼丰满,身姿绰约,武功自然最为长进。且她的笛子吹的真好听。
      白驹过隙,渡念门如今风生水起,再不是从前那个简单的交易愿望的场所了。初见玉面狐狸时,他便被她沉稳、淡然、又略带一丝甜腻的举手投足深深吸引。在这江湖中,玉面狐狸又在扮演什么角色?他低下头,叶还吊在金丝上旋转,眼神凝聚成刃的瞬间,才让他发现这片叶子有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在他手里原本有两片金叶子,萤火之光打在上面,能看到渡念门的字迹。他曾在岳水澜面前无数次的拿起天工巧夺的叶子细细端详,她会以为他在看她的所有物,但雁步风的确没有这个怪癖——他看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个古怪的仇前辈——月光下能从叶柄的微小空洞中透出一线翡翠的光泽,但在阳光下又是另一番景致。熠熠生辉的黄金,吸收光的热量,像燃烧的碳火将周围的空气分割出相撞的气流,这时叶面上密织的纹络呈现出水波粼粼的影像。现在他手里的这片叶子却没有。
      如果这两片叶子真有什么区别,他根本无法预料。他从未仔细区分过,况且,谁会故意把相同的东西制作出内在匪夷的感觉。他现在更关注的是这巨大的失误会以何种形式影响事态的发展。昨夜发生过的所有画面,在思考时被外力拉扯成各种形状,延伸出无数种可能性。他每一次回忆棺椁经过的那条路,恨不能记住耳边的风声。当时他太专注于头戴狐狸面具的女子,别说有人在他背后的榕树上刻字,怕是刻在他脖子上也很难令他拔出眼来。
      再退一步来看,场景退至淮西奏笛的时候,摩肩擦踵的行尸走肉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冲过来,如同海啸来袭,躲无可躲,任由恐惧之色攀上面颊。他看到鬼群背后的一束烛光,被风打得忽闪忽闪,火光照亮狐狸面具,应了月光浓雾的作祟,犹如魑魅。暗器出手仅仅是下意识的举动,若他身后也有竹林,一夜之间便要比龙卷风来过还要惨烈。他绝没想到这片叶子可以为他铺出一条云衢之路,换言之,它可能是一片通往地府的邀请函。
      岳水澜的脸色藉由他的沉默越来越差,“你为何不说话?”表情像是活吃过一盆泥鳅。
      他立刻警醒,决定回城中再做部署。这时忽然想起与他同行的马匹,早已入了山林无处可寻。她们不得已独自穿梭在萧萧草木中,从空间和感应上拉开彼此的距离。羊肠小道四通八达,土壤就在那里,走的人多了,随处可见细如车辙的路。有的路走着走着就断了,一旦开始偏移,便会不断加深弧度,到最后再也无法回到正道上。在榕树林的背后是绵延青峰,山间迷路者再也无法回头。山的尽头还是山,回头亦没有岸。他在脑海中幻想着一盘没有棋盘框架的战争,无形的棋子不知该下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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