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帖 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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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帖惊梦】
这段日子，许都的政务都尽量送到了荀令君手里，毕竟谁都不想面对低气压黑着脸的曹司空，随时随地面临人身风险。旁人尚可回避，但司空府任职的官吏就没那么幸运了，莫明奇妙被曹操迁怒的不少，轻的扣罚奉禄重的杖责罢官。
鸽子把曹操的发冠当成了一截浮木，飞来停靠一下见讨不到吃食又毫不留恋地飞走了。荀彧端着盛满谷米的碗来到院中，随意地往地上撒着，等喂得差不多了才将目光转到一-脸郁郁寡言的曹操身上。他的案台上堆满了前来求情的文书，内容都是因为言辞行为有差池被曹操速到了严惩不贷。
不过荀彧并不想跟曹操探讨刑罚的过失得当问题，多事之秋，司空府和尚书台不能有任何肉眼可见的能被人乘虚而入的罅隙。曹操的暴怒实质来源于战事的不利以及形势的严峻，丧子之痛与未来的棋局相比亦只能闭着眼碾过去，将所有的痛苦化为浇筑胜利的基石，一步一步朝前走，别无选择。
荀彧站在台阶下，微微抬头注视着曹操，曹操垂头坐在那里显得整个人心慵意懒。于是他伸手抚摸曹操的脸庞，也不开口劝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两个人的世界里，彼此都很放松。曹操侧首把自己的鼻尖蹭到荀彧手掌中，似有若无的苏合香令人神思清明，他小声道：“袁绍给我写了一封信。”
荀彧瞥见曹操一笑，下一瞬感觉手臂被用力拉扯了一下，重心因此而失衡直直往前扑去，然后他被曹操抱住了。这个姿势过于大胆不太适合谈事情，曹操也就略微满足一下动手动脚的欲望，便把人放开拉到身旁一块坐台阶。
袁绍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废话，言辞傲慢，荀彧看完后感觉是你们两个整日里互相打嘴炮很好玩么？曹操无奈地望着荀彧，我也很想直接干回去，问题打不过啊，求尚书令指条活路？
荀彧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建议道：“现在打不过不表示将来打不过，眼下的重点是联合一下袁绍讨伐打压已经称帝的袁术，顺便除掉吕布这个祸害。”这话本来么没啥问题，但曹操被袁绍嘲笑得有点自卑，需要更有力度的鼓励，他抓着荀彧的胳膊自我怀疑道：“文若觉得我比袁绍那里强？”
荀彧以为曹操需要找回一下自信，认认真真总结了几点长处，结果曹操不满意并且是非常不满意，他盯着荀彧问：“有没有更私人一点的长处？”
“比如？”
“你在邺城的时候袁绍待你好么？”
荀彧摸不清曹操的用意，决定如实回答：“礼仪周全。”
曹操暗暗唾骂袁绍虚伪，面上继续装作不在意地问：“那我对你呢？”
荀彧笑了，答道：“合得来吧。”语气随便很多，也亲密很多，“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旧事来了？”
曹操听得通体畅快，连忙解释：“我昨晚被一个梦吓到了。梦里有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大河，河水黝黑如漆，深不可见底。我站在岸的这一头，看到你站在岸的另头，越走越远。我在后面呼唤，你置若罔闻。想要渡河追你，却找不到船。”
“然后呢？”荀彧笑了，显然不太在意。
曹操眨眨眼睛努力回忆，迟疑道：“你越走越远，我跳下水试图渡河，但水里有无数只手在身后拉扯我。有个浑浊的声音徘徊于耳边叫嚣着，说我不该追。”他半个身体枕在荀彧大腿上，捏了点谷子丢在台阶下，附近的鸽子马上群聚过来争食，“我仿佛曾经到过那条大河，你说那河是不是埋藏于地下的黄泉？”
“就算那是黄泉一-”荀彧抚慰道，“也是我们一起走下去的。”
曹操往荀彧怀里拱了拱，脑袋被个硬邦邦的东西磕到了，像是竹简，他一惊乍道：“什么书这么精彩让你还手不释卷？”
荀彧脸色微变，拢了拢衣襟合糊道：“哦，别人的请托，出来急忘了放回书案。”
“我看看。”曹操伸手往荀彧衣襟里探索，熟门熟路地找出了竹简，打开一读立马拉长了脸，将竹简往地上一摔：“那杨彪除了祖上那点还算什么东西，值得孔文举到处托人求情！我最近整治了不少人，不敢上门当着我的面抗议倒是敢哭着跑你这里说三道四？我把他们都轰出去！”
荀彧叹道：“你明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还说这种话做什么。”
“那你觉得我做错了？”曹操哼哼道。
“杨彪一案请明公慎重处理。”荀彧站起来郑重一礼。
“你方才说我们合得来。”
“明明是两回事。”荀彧觉得曹操开始胡搅蛮缠了，及时打住：“你不要样样混为一谈。”
“我们要是合不来了，你会如何？”曹操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歪到莫名其妙的牛角尖里去，“你要跟我在梦里那样隔岸而行吗？”
“胡思乱想什么呢？”荀彧隐隐透露出些许不愉。
“这么说你真会这么做？”曹操声调高，突然就激动了。
就这么一句反问居然把荀彧给惹毛了，用力甩袖子起身就往屋里走，任由曹操那颗易碎的心在冷风中扑通扑通兀自颤抖。他试图追进门反被碰了一鼻子灰，荀彧直接锁了门不听任何解释了。曹操觉得很没道理，他就是不安了一下，没想到荀彧生了那么大气。他在房门口呆呆地站了半晌，手足无措。
荀恽路过看到曹操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在父亲房前面壁，觉得特别新鲜，虽然不是特别适合上前问候，但如果视而不见似乎显得更失礼。曹操注意到荀恽探究的视线，尴尬地与之寒暄了两句，这么丢面子的事怎么能让孩子知道。
最后，曹操悻悻然打道回府，打算找荀攸评评理，但荀攸的仆僮说军师出门了。曹操没好气地问去哪里了？回答说是去尚书令府里走亲戚。
“早不走亲戚晚不走亲戚，偏偏这时候走亲戚？故意的吧……”
他刚从那里不欢而散地回来，回房郁闷地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几度失眠。
荀攸在尚书令府睡得很舒服，似毫不受曹操一晚上腹诽的影响。一来他讲话不多做事滴水不漏不怎么怕曹操找麻烦，二来他主动跑去替小叔荀彧养养鱼捣鼓捣鼓莲池，名正言顺。这就是家大业大有靠山的好处了，我串门走亲戚联络感情总可以吧？同为军师的郭嘉比较郁闷了，他只身跑来许都，全套身家都在司空府躲不了啊。
那能咋办呢，郭嘉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置一陶炉，银炭煮茶，躺在杏花树下听枝上鸟儿鸣歌，默默希望曹操看不见他。
事与愿违，正当他闭着眼睛一边哼小调一边伸手取碟子中的盐炒花生粒，结果摸到了一只粗糙结实的手，吓得他赶紧睁开眼瞧个究竟。
“将军什么时候来的？”郭嘉麻溜地起身行礼，熟络地勾来手边的枕垫请曹操坐。竹榻很大，平常就是他和荀攸两个人下棋闲聊用的，偶尔再跑上来一个曹丕凑热闹。
曹操取了铁夹拨动了一下炭，低头嗅嗅了紫砂锅中所煮之物，笑侃：“你转性了？居然没有煮酒。”
郭嘉淡淡一笑，“最近戒酒。”说着，他舀了一勺茶汤双手端到曹操面前，“将军尝尝看，我的煎茶手艺不差。”
戒酒？曹操心底流淌过一阵暖意，仔细呷了口茶，叹道：“我在服丧不能饮酒，你又何苦跟着戒呢？”
郭嘉道：“虽非与将军沾亲，但都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哀伤之情是一样的。”
曹操望着郭嘉，“算起来你也不过比子脩稍长了几岁……”话至一半中断了，“我这么说倒像是在占你便宜。”他捏起花生米丢进嘴里，满嘴油香，慢慢吃着又沉默着。
郭嘉瞧着曹操眉间有挥之不去的抑郁，绝非仅仅是丧子之痛，他试着猜测道：“将军可是在想许都之困？”
曹操长叹：“是啊。许都这地一马平川，谁都能撅个蹄子过来踩两脚，何况我现在吃了张绣一个大亏，损失惨重，袁绍若趁机过来跟我打我还真没什么信心……”
“将军应该有信心才对。”郭嘉十分有把握地说道，“我看将军与袁绍了，恰如刘、项之争，将军虽一时势弱，却有智胜之机。”
曹操半倚在靠枕上，手端着茶眯眼笑道：“说来听听。”一副你这是要夸我了吗，那我要好好听听你怎么夸我的样子。
结果郭嘉还真没客气，口若悬河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袁绍十败曹操十胜之论，听得曹操一愣一愣的，纵是脸皮够厚也开始耳根发烫，而郭嘉似乎意犹未尽，一口气喝尽了盏中茶，还想开口继续说。
曹操终于忍不住打断，连连谦虚道：“奉孝说得太过了，我受之有愧。”嘴上谦虚，脸上还是很诚实地表现了满足之态。
郭嘉认真道：“将军现在正有个机会重振旗鼓。”曹操示意郭嘉接着说，郭嘉点出了一个人名：“袁术。”
与昨日荀彧说的分毫不差，曹操刹时敛了笑，缓缓道：“接着说。”
郭嘉道：“袁绍远征公孙瓒并无余力对付将军，正是东取吕布的好时机。”
荀彧也说如不先除掉吕布，那么争夺河北之地恐怕不容易。
曹操猛然发现他居然因为对袁绍的那么一丝没有道理的过度紧张而没能认真听荀彧说了什么，还借题发挥了杨彪一事，无怪乎那人生那么大气，“唉奉孝，我把那人惹恼了。他闭门不见我……你是军师，你说说该怎么办？”
郭嘉低头喝茶，暗自感慨军师这差事真是不太好当，拿个白菜的奉禄既要把握大局研究战术又要关心照顾将军的感情生活。话说回来，能把遇事不乱处变不惊的荀令君气成这样，也只有曹孟德能做到了。
斟酌一番后，他假装出了个主意，“门是死的，此路不通，将军不如换个方法或可达成所愿。”
是夜。
荀彧坐在案前发呆，他似乎被绕着烛火飞舞的小虫吸引了。为了寻找这么点亮光，扑火自焚亦无所顾。咕噜咕噜，鸽子在窗外扑腾，通知主人来信啦来信啦。他心不在焉地支起窗户察看，不料眼前窜出个黑影。
“你……”荀彧瞠目结舌地看着曹操，下意识地欲关窗却被曹操抓住手腕，两相较量，他终是不敌曹操的蛮劲落败下来。曹操从容地跳窗而入，如果郭嘉知道曹操是这么理解他的“换个方法”一定吐血三升，位居三公高位的司空，行事如此不讲究。
“这么晚了，明公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荀彧已经懒得发火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曹操偏要死死地锁住荀彧的目光，逼他注视自己，急道：“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保管。”
“很重要？”
“整个许都除了你，我再找不出一个人能保管它。”曹操郑重说着，并把手里已经捂热了的东西放到荀彧掌心里握实。
荀彧缓缓摊开手掌，那是一半的鎏金虎符，黑铁本是阴寒的，却被曹操捂得那么炙烫。他眼眶一热，翻手摁回曹操手里，道：“我拿着这个不合……”
“我东征的时候，万一许都有变，你直接拿着这个调兵遣将，谁敢说个不字，先斩后奏。”曹操一口气说完，再次把虎符交到荀彧手中，“我从不疑你。”
与其独自烦恼，不如直接把话亮出来，千言万语都不如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得明明白白。
一通百通。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帖 惊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