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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帖 金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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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帖金乌】
今日,曹操府里很是热闹,院子里到处是男童女童的喧嚣欢笑声。曹操的那么多儿子中,除了长子曹昂已经及冠成年,其余最大的也只有一个十岁的曹丕。把这么多处于闹腾年龄的孩子聚集起来,场面自然不容易控制。丁夫人竭力微笑地维持着秩序,时不时瞅两眼曹操,见曹操对满堂的撒野的孩子并未表露出不耐烦,遂安了安心。
管事过来禀告说尚书令到了。
曹操就等着这一刻,赶紧命丁夫人先把女眷和女儿领回内室,然后自己兴冲冲地迎向荀彧。荀彧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了他的长子荀恽一起过来。荀恽和曹丕年岁相仿,曹操看到荀恽就跟看到自己儿子似的抱起来打量,哎,果然长得比自己几个儿子都漂亮得多,心里怪羡慕的。
说到曹丕,曹操视线往院子里转了一圈,这小混蛋居然不在,跑哪里去了?不知道有贵客进门该出来打个招呼么?顿时拉长了脸,朝一旁侍立的奴婢示意,奴婢得令赶紧向丁夫人和卞姬汇报司空正在到处找二公子。
其实曹丕早早地就躲在院子里了,只是曹操的注意力先前不是在刚出生不久的曹冲身上,就是在已经开了蒙会吟诗的曹植身上,基本忽略了夹在中间的曹丕。上有样样全能稳重孝顺的兄长曹昂,下有一帮活泼聪明的弟弟,不大不小的曹丕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有什么出风头的事根本轮不到自己。
曹丕趴在窗台上偷偷望着屋里,失落落地望着父亲得意洋洋地把尚在襁褓中的曹冲抱给令君,说是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别的那几个不一样。哪不一样呢?荀彧接过手一看便懂了,长得又白净又漂亮,多半是曹操的虚荣心发作了,便笑着逗弄了一下曹冲,曹冲也特别配合地略咯笑个不停,还一把揪住发冠垂缨不放。
荀彧一边哄曹冲一边问曹操:“取了什么名?”
曹操郑重其事道:“单名一个冲。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荀彧点点头,这可是寄予厚望了。于是从怀里取出一早准备好的贺礼,一只精巧的镶金翠玉老鼠挂在了曹冲脖子上。荀恽坐在曹操怀里斯文地吃着曹操喂给他的酥糖,两只眼睛却盯着荀彧抱在手里的曹冲。这时,曹植跑到荀彧身边坐下,小手搭在荀彧胳膊上撒娇,“令君,我呢我呢?”荀彧摸摸曹植的脑袋,又取出了一只摘桃的黄玉猴子挂在他脖子上。显然,荀彧的礼物是人人有份,不会厚此薄彼。
曹操问曹植,“你哥哥呢?”
曹植得了玉,爱不释手,不假思索地指指窗外,“在那里发呆呢。”
曹操立即大吼:“曹子桓,你到了还不给我滚进来!”
曹丕夹着尾巴地挪到正堂中一一向曹操荀彧行礼,低头垂手的模样看着十分谦卑恭敬,可事实上眼珠子一直不忘往荀彧身上飘。他看着荀彧怀里抱着的曹冲,不禁回忆荀彧从邺城跑来投奔父亲那年,恰好弟弟曹植出生,也是这么被抱过。是不是出生就被荀彧抱过的孩子,父亲都特别喜欢?那阿娘可真是把自己生早了。若是再早点,越过曹昂哥哥去,那现在父亲口里念叨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名字了?总之,当老二就是吃亏,曹丕心头一酸。
“越来越没规矩。” 曹操看着曹丕本来没什么气,但是对比坐在怀里乖巧懂事的荀恽,觉得曹丕哪里都不顺眼了,“子桓过来见一见长倩,你们年岁相仿,正好能一块玩耍。”
曹丕这才抬头打量着曹操怀里坐着的荀恽,跟令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鹅蛋脸,梳着总角头,笑起来比妹妹们还要甜。他继承曹操那喜欢看脸的毛病,对美人总归是多几分热络,上前拉过荀恽的手顺便占个便宜,“丕哥哥带你去曲水亭那里玩。”
“不对。”荀恽想了想,不紧不慢道:“我是夏月生的,听说你是冬月生,你该唤我声哥哥才对。”
本来么,这话换个人说这话曹丕肯定要捉弄一下,但是荀恽一本正经地纠正有那么一丝丝可爱,就好似从前令君还是军司马抽空教自己写字,他为了闻令君身上的味道故意把字写糟了,然后等着荀彧站身后握起他的手一笔一划重新写,屡试不爽。最后他都觉得令君肯定识破了自己那点小伎俩,但依旧不减耐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直到他放弃为止。从那以后,曹丕就不敢随便调戏正人君子了。
荀恽的性子像极了荀彧,曹丕忽然笑道:“我带你见识个好玩的东西。”说完便扯着人往外跑,荀恽习惯性地回头征询荀彧,然后拽了一把曹丕示意他缓缓。曹丕停下脚步,看到荀彧过来往自己腰间系上了一块玉佩,圆形白玉中央雕着只奔兔,看光泽像是一块老玉。
曹丕心头一动,不知所措地瞅着荀彧,莫非是令君佩带过的旧物?
“这玉佩我觉得子桓用正好。”荀彧拍拍曹丕的肩膀,肯定道:“和长倩玩去吧。”
曹操挥手示意奴婢把儿子们通通抱回内室让夫人姬妾们看着,等堂内只剩下他和荀彧两个人,才叹气道:“子桓最近总是奇奇怪怪,越来越难管了。元常教他的时候,倒是很像样子了,结果人一走,他就……”
许都形势一直比较紧张,北有袁绍大军压着,西有马腾韩遂的骚扰,南有袁术刘表孙策虎神眈眈,近有张绣的直接威胁,曹操是连睡觉都不能安稳,因此调了钟繇稳定关中,派了孔融联合袁绍,尽量避免自己腹背受敌。
荀彧建议道,“公达反正住在司空府里,不如交给他带。”
这话正中曹操下怀,荀攸吧,长了一张特别贴靠谱的脸,温良恭俭,机事慎密,最关键的是有办法拿捏得住曹丕。郭嘉虽然也拿捏得住曹丕,但因为年纪轻,偶尔也喜欢跟着胡闹一下,就不太适合了。
曹丕带荀恽来到一个大水缸前,他神神秘秘地诱荀恽靠近瞧瞧。荀恽明知道有诈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水面,然后反问曹丕:“什么也看不见啊。”
曹丕大大方方地站在水缸边,笑道:“你再多瞧两眼。”
荀恽将信将疑地抓着缸沿以防被推下去,往水面靠近观察。曹丕这才露出笑齿,猛敲一下水缸,哗啦一声,荀恽被溅了一脸的水,狼狈不堪地瞪着曹丕。
曹丕拍手笑道:“缸里有条红色的鲤鱼,可惜脾气不太好,谁吵它它就甩谁一脸水。”
荀恽掏了手绢擦干净脸,若无其事地又扫了一眼水缸,隐约能见到红鲤鱼漂亮的鳞甲在闪烁。
“好小子,拿我钓来的鲤鱼吓唬客人。”荀攸坐在远处晒太阳,不动声色间目睹了方才发生之事,“亏得人家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不然看司空怎么收拾你。”
“荀军师怎知我不计较?”荀恽故意呛荀攸,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要说不生气,那是菩萨干的事。
咳,这荀恽这么不配合,荀攸有些为难地看着曹丕,“子桓呐,这事你做得太不厚道了,赶紧向人家道歉。”
荀恽盯着曹丕笑道:“不必了。我确实不会计较。”然后有样学样地敲了一下水缸后跑开,留着曹丕被愤怒的鲤鱼泼了一身水。荀恽躲到荀攸身后笑个不停,“一报还一报。”
曹丕抹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最后,他们两个人并排躺在席中学着荀攸翘着二郎腿晒太阳。
曹丕眯眼盯着太阳说:“真羡慕你啊,是家里的老大,能独占令君的喜爱,不像我……昂哥哥就像天上的太阳那么耀眼,我大概就是那个被后羿射下来的,讨人嫌的那个。”
荀恽回道:“在司空府的天空,能称为太阳的只有司空一人。”此话一出,荀攸动了动眉,目光中对荀恽多了几分审视。曹丕细细呷着这话,陷入了沉思。荀攸不得不出言打断道:“这个话题不能再讨论。天下只能有一个太阳,现在它就照在许都。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回去陪司空和令君吃午饭了。”
这顿饭之后,就该曹操出兵讨伐张绣了。
一开始,曹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收服了张绣,看着十分顺利,坏就坏在张绣中途突然又反水了,杀了个回马枪,让曹操吃了个血淋淋的大亏。原本是风风火火出击,却落得棺木归途。司空府正月里还是挂红披彩,现在是一片黑布白幡。
曹昂的死不仅给了曹操沉重的打击,还撕裂了整个司空府后院,丁夫人已经绝食了两日跟曹操怄气。司空府流动着微妙的气氛,谁都知道人不能复生,可司空的儿子不止一个,后头都排着队呢。
曹操这几日把自己关在灵堂里谁都不见。
荀彧一身素服悄悄来到曹操身后,曹操觉察有人怒吼:“滚出去!”
荀彧俯下身搂住曹操道:“是我。”
曹操不易察觉地一颤,涩声改口道:“别管我……”
荀彧轻声道:“我陪你。”不管曹操如何抗拒,他先紧紧抱住曹操,胸贴背相偎依着。
曹操红着眼哽咽半天却再说不出更多的字句,干脆转过身伏在荀彧肩膀上,仿佛在哭,又仿佛不是。
荀彧从灵堂出来,走下台阶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旁树丛后站了个人,过去发现是曹丕怯怯地杵在那里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他蹲下身抱住曹丕,慢慢地使曹丕僵硬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才看清楚曹丕手里抓着不放的是那枚他送的白玉奔兔,仔细看中间裂了条细缝。
曹丕轻声问他:“哥哥真的永远要躺在黑漆漆的地下了么?”
荀彧抚背安慰:“人之死,身体虽然长眠于尘土之下,但灵魂将升于九天之上。”
曹丕特别不安地说:“我之前想过,要是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还多好……可现在,现在——我后悔了……”
荀彧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子桓,念头只要还藏在心里就没有人论你对错,但如果忍不住说出来、做出来,那么人人都会上个称替你掂量掂量。裂了的玉坠不宜再佩戴,把它收起来吧。”
曹丕怔怔地望着荀彧,隐隐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阿娘说过他出生时青云盖顶,久久不散。有个算命的讲了一句话,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非人臣之象。等太阳落下山了,月亮自然就要升起来了。
这话,他得死死地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