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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帖 诗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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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帖诗简】
曹丕领略过长安洛阳昔日的雍容华贵,也目睹过它们如何迅速地残败破落,所以刚到许都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不太瞧得上这座一眼就望到头的土气简陋的小城池。没有美轮美奂的屋宇楼台,没有车马喧嚣的游园宴席,没有艳丽婀娜的伶人歌伎,曹丕长长地叹气,那些虚的没有就算了,竟然连长得特别好看的荀司马都很难瞧上一眼,委实感到生活丧失了乐趣。
荀司马成了尚书令,不再像从前那般闲暇能手把手教导曹丕功课了。曹操需要重新请一位先生来给自己儿子们授课,既要品貌端正又要出身清贵还得是司空府一系的,物色来物色去终于挑到一个非常满意的人选一一尚书仆射钟繇。钟繇出身颍川世家,能文能武,写得一手好字,最重要的是知情知趣,把儿子交给他曹操是十分放心的。
曹操是满意了,但是收到请托的钟繇却未必是十成十高兴的。相反,他内心不安地跑去找尚书令喝酒了。
荀彧瞧着钟繇愁眉苦脸的模样,困惑不解道:“得到司空信任是一件好事,你怎么反而长吁短叹起来?子桓这个孩子我曾带过一阵子,谦逊有礼,并非顽劣之徒。”钟繇只喝酒不吭声,荀彧试着猜测:“是司空府给的补贴不合适?”
“这怎么会,司空出手还是很豪迈的。”钟繇连连摇头。
曹操这人吧,有钱的时候特能花,没钱也能想办法节俭,请先生这么重要的事自然不会在酬金上搞得寒酸令人为难。
荀彧笑了:“司空府你的老熟人不少,就算授课时返家不便留宿亦无妨碍,这是闹哪门子的别扭?”
钟繇吐纳了几个回合,弱弱道:“我听说曹丕养了头狼……”荀彧动作优雅地低头喝了一口酒,没否认。钟繇一惊,果然是说中了,接着道:“之前司空找的几位先生都是受惊病倒了才不得不离去的。”
曹丕熟练掌握射箭骑马的时候跟着曹操打猎,在搜寻猎物的途中捡到了一只饿得嗷嗷叫的狼崽,母狼被另外的人猎杀了。于是,曹丕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把狼崽带回了府里当狗养着。一开始谁都没发现,可养着养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这狗吃得狠爪子利又不吠,怕不是头狼吧?
曹操自然是见过狼的,他把曹丕拎了过来臭骂道,你小子吃饱了撑着养头狼做甚?骂发现得曹丕非旦不认错,还嘴硬顶了自己一句,于是又抄起鞭子想抽打几下。一旁的曹昂看不下去了过来劝道,这狼我观察了很久,已经通了人性,姑且让弟弟当个乐子养着吧。
曹操不依,狼已经吓跑了两位先生,不能让这畜牲再把第三位先生吓跑了,所以废话不多说,当着曹丕的面让人把狼用乱棍打死了。
钟繇叹道:“听说他们父子关系现在很僵,我这个时候过去当先生这两边关系十分难处理。”
荀彧笑笑,觉得钟繇是太过忧虑了,“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教就怎么教,他们父子的事一概不管。重点做到就事论事四个字即可。”
虽然有了荀彧开耐心开导,钟繇还是满腹忧心地赴司空府当曹丕的新先生。郭嘉看到钟繇这副委屈样,取笑道:“元常别扭得像个被人强娶去的童养媳。”荀攸一边嚼脆黄瓜一边回道:“哪的话啊,没有那么老的童养媳。”两个人看到钟繇的视线杀过来,纷纷抬头望天装作在思考待会刮什么风。
曹丕见到钟繇的反应符合钟繇来之前的想象,跪了跪叫了声钟先生后便爱理不理了,毕竟是曹操请的先生的嘛,而现在在曹丕心里凡是曹操请来的先生都是可恶的眼线,是眼线就要对抗到底,非常孩子气的堵气方式。
钟繇的第堂课是教诗经,为什么是先教这个呢,因为钟繇觉得抄它写字爽啊,篇幅不长,内容丰富,边写还能边唱两句。供给司空府的麻纸不少,粗糙了点,练字无碍,当然最满意的还是一一随便用、不限量!他哼着小调用研子磨好墨试了两笔,觉得状态不错,抬头看看曹丕,笑得十分和蔼可亲:“有不认识不会写的字尽管问。”
曹丕的表情简直比塞了一嘴的糠还要古怪,从没见过这样教书的先生,不问你学过些什么先问你认不认识字,认得,那好自己看吧,不懂再问。所以一开始,曹丕都是在自学中度过,间或无聊地观察钟繇写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两句。
钟繇说,字就是字,逃不过点横竖勾,但每个写出来的字精神气又完全不一样,有的人下笔成章,有的人就是三千鬼画符,无他,全靠人本身的才情高低。说完,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自顾自地欣赏起来。得意之时,不忘拿起他腰上的玉玦抚弄。
曹丕忽然觉得这位有些自恋的钟先生很有意思,就跟住隔壁院子里的郭军师一样有意思。为什么父亲没有请郭军师当我先生呢?他因为狼被乱棍打死的事跑去找郭嘉倾诉,还问了个这么个比较令人头疼的问题。郭嘉笑嘻嘻地剥核桃,还塞了块核桃肉给曹丕。曹丕边嚼边笑,那估计父亲要纠结这棍子先打郭军师还是先打我。
郭嘉拿核桃当弹珠往空中一抛,笑回道说,若犯了错,司空做父亲的肯定优先教训亲儿子。还特意在亲儿子上加重了些语气。
曹丕踢着脚下的核桃壳,一下又一下。
钟繇授课随性而不随便,曹丕的敌意渐渐消去,两人相处得颇为和谐友爱。曹丕偶还会担忧地问钟繇,先生不留作业父亲检查起来还以为我贪玩不学呢。钟繇停了笔认真考虑起曹丕的话,点头道,有道理,这样吧,抄好这卷字后你再写首诗。
曹丕默默想扇自己两巴掌,是待会和哥哥骑马不够刺激还是和奉孝叔叔下棋不好玩,为何如此想不开去求着钟繇留作业。既然钟繇勉为其难地留了,曹丕也不能公然反悔,只得老老实实思索如何写诗。
俗话说,人一思考,容易出意外。
曹丕不小心碰翻了砚台上的研子,墨汁溅到了竹简上污了字迹。他顿时傻眼了,这是父亲听说钟繇要教诗经特意从自己书房里搬过来供他们用的,结果现在他把父亲的书给弄脏了。
钟繇眼疾手快赶紧抓起竹简抖落上面的墨汁,不过效果甚微,用丝绢擦拭也还是留下了不可洗尽的痕迹。这套书是古本,曹操爱惜得很,卷不离手,要不是亲儿子要用,他还真不肯拿出来。
曹丕快哭出来了,眼汪汪求助钟繇:“先生……”
钟繇面不改色道:“冷静,现在只是其中一卷有污而已,另外这古本我在文若那里见过一套一模一样的。”
曹丕的心思瞬间活络了,“先生的意思是求助于尚书令?”
钟繇点头:“你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说与文若,他自然会理解。”正想具体交代点什么的时候,曹操派人过来说是两天后要来考察曹丕功课。瞧瞧,什么叫祸不单行,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强烈怀疑这附近有探子。”钟繇表示很不安,心想着以后一定要离司空府远一点的地方办公。
结果很久之后,他这个暗搓搓的小目标真的实现了……曹操调他去镇守关中,这下不仅司空府很远,干脆离许都所有人都很远,怪寂寞的。这以后,钟繇再也不敢随便许愿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要谨慎点为好。
因为是要瞒着曹操找尚书令荀彧求助,曹丕不能明目张胆地命人备车马过去,不然随口问句理由就懵了。钟繇说这好办,理由么,我们出门踏春去沐浴一下明媚春光,找找写诗的灵感。两个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了尚书令府帮荀彧喂鸽子去了。
荀彧听到侍僮禀告钟繇曹丕求见,说是他们在鸽院里等候,心里正纳闷跑那里做什么。过去一瞧,大白天的,看到一大一小两个闲着没事干的人在院子里一边喂鸽子一边讨论是清蒸还是红烧的问题,听不下去了咳了一声提醒。
钟繇立即拉着曹丕“声泪俱下”地表演了一番,不得不说曹丕居然演技不错,该反省反省该落泪落泪,有没有唬住荀彧不知道,反正钟繇是被唬住了。之前听闻为了一头狼跟曹操顶着干还以为是个傻气死心眼的小子,没想到其实挺能变通的,怎么那时候就不低头认个错呢?
荀彧把这两位浮夸的表演全盘过滤,只提炼出重点,“我手上确实有这套古本,不过书没有一卷一卷送的道理,子桓既然需要,那便整套取走吧。”开玩笑,每天到尚书台没事找事的大有人在,要没点火眼金睛怎么理得顺许都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对曹丕是和颜悦色的,对钟繇就有点严厉了,毕竟当先生的陪着学生演这么卖力简直不像样子。
曹丕抱着书箱出尚书令府大门的时候神情还是恍恍惚惚的,他朝钟繇感慨:“尚书令真是好人。”
这一卷书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曹操的古本中,曹丕左看右看没什么毛病抱着它们归还曹操。曹操随口问了几个问题见曹丕答得都不错,挥手放过他了。曹丕咽咽口水,这关算是过了。
晚上,曹操无聊翻诗,指尖像是心有所动似的打开了其中的一卷,只一眼便明白这一卷并非他的书,但他破天荒地没有追究什么,装作不知道地继续看着。
明明熟烂于心,却依旧津津有味。
经岁月滋润的竹简上不仅泛着玉润般的柔和光泽,更透出一丝一缕的清香,以及荀彧在空白处记下的几笔小字。曹操反复盯着《隰桑》用朱砂圈点起来的一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口中喃喃念道:“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于是他兴致盎然地检查起剩下的诗卷,结果失望地发现只有这一卷是荀彧的藏本,别的都是自己的。他有种冲动直接冲过去找曹丕问个清楚,又觉得小题大作。
算了,放儿子一马吧。
曹操小心地收好这一卷书,另找了个檀木箱单独存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