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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年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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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与江去疾家的女儿定有亲事,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这件事。听父亲说他曾见过与他有婚约的那位女子,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小,如今已记不起她的音容。
他悄悄地坐在父亲身边,窗外还飘着雪,屋里炉中燃着炭火,四下安静。
魏长信刚为汤婆子换了沸水,又用绸布仔仔细细地包裹好,放到颜蒙正手中,又为他倒了杯茶,“四公子,方才大公子打发元邵来寻你,叫你到前厅去,中书令大人想与四公子说说话。”
他双手捧着茶杯暖着手,眼睛一直看着眼前烧得通明的炭火,对于魏长信的话也没有多在意,“就说我旧伤未愈,怕唐突了贵客,就不去前厅了。”
魏长信面露为难之色,看向颜蒙正,颜蒙正点头,“不愿去便不去罢。笨嘴拙舌不擅交游,去见贵客怕是丢镇国公府的脸。不去也罢。”
他见父亲如此评价自己,就想着反驳,“那又不是我未来的泰山大人,我去见他作甚?再说哪里笨嘴拙舌啦,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官场中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听不懂也懒得听,如今连大哥嘴边都是君君臣臣的……”
“那君臣父子纲常,自圣人始至今皆是君子安身立命之道,怎到你嘴中竟不值一钱?你倒是洒脱清高,”颜蒙正拿着铁杵拢了拢炭火,“但颜珏你要知道,你若不是出身于功勋世家而是贫寒庶民,没有锦衣玉食奴仆成群,面对的是饥寒交迫,你便不会说方才那一番话,没有人能永处不败之地,也没有一个家族屹立不倒,盛极而衰自古皆然,即使是帝王功业也是如此,若想延续家族富贵靠的就是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朱泚也好范幽也罢,他们是我为你们几兄弟铺的路,你大哥是为了这个家。”
颜季赢点头看着捧着茶杯的手,茶水热气缓缓起来吹到他的眼睫毛上,眨了眨眼睛默默不说话。
颜蒙正伸了伸懒腰看向窗外,雪似乎越下越大起来,“你看院内那棵椿树,不惧严寒酷暑四季常青,随着年月增长可高达十余丈,这皆因它根深蒂固才得以如此,如家如国,于颜家而言,朱泚范幽就是我们颜家这棵树上的枝干,所谓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既比他人站得高眼光也应长远一些,不是爹教你世故,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颜季赢小声纠正说,“……那是樟树。”
颜蒙正“噢”了一声,眼睛依然看着那棵树,那棵树屹立在风雪中像个沉默巨人,“樟树……樟树,方才所言你可听进去了?”
颜季赢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是樟树,非椿树……”
颜蒙正无奈地摇着头苦笑,他也不知为何竟与这稚子说这些话,他知颜季赢生性洒脱不羁,凡事皆由性随心,好恶分明,若去了官场难免会得罪他人,做个武将在萧关过一生或许于他而言更自在。
他颜蒙正有四个儿子,尽管这个不中用,还有三个。
火炉上的炭火噼噼剥剥地闪着火光。
“父亲,您是想朱泚大人做我们家的树干才与他家定了三哥的亲事,是吗?”
“不全是。”
“那江家呢?您给我定的亲事……”
颜蒙正看向急于想在他这得到答案的儿子,半晌才回过头去,“去疾与为父亲如兄弟,即使他当时是一介布衣,为父也会为你定亲的。”
颜季赢往父亲身边靠坐过去,“父亲,与孩儿说说江世叔的事吧。他与父亲情同手足,也是父亲常年梦魇之源头,孩儿不孝,不能为父分忧。”
颜蒙正很是慰藉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是为父多年心病,而非儿不孝……”他垂下眼帘想着往事,难免唏嘘长叹,“当年我与去疾随主平乱,后又同来北疆任职。江去疾这个名字在北疆甚至是吐蕃突厥都无人不知,他西拒突厥北御吐蕃,去弊政施新法,连先皇都夸他文及孟尝张良,武过韩信李广……但歹贼一炬,昔日故人皆死于屠刀之下,时过十载物是人非,我本不愿提及……”
颜季赢追问,“一座赫赫威名的藩王府,一个名震北疆的节度使,竟遭他人灭门,是什么人能下如此狠手……还记得当年跟着父亲去江世叔府上,他还抱过我,让我好好学骑马。我也记得当时那个女孩,叫我季赢哥哥……”
颜蒙正说:“修短造化皆有命数,你与她缘分太浅……若江家没有出事,她今年应也快满二十……去疾说留她到二十便嫁过来的。”
颜季赢酸了鼻子,自言自语地说,“她当时还这么小,那些贼人竟也下得了手,她痛不痛……”
颜蒙正低头去看颜季赢腰间的环佩,“那块玉珏呢?”
颜季赢有一个随身带着的玉珏,是一个很古老的玉佩,自他记事以来就带在身上的,因昨天晚上与下人打闹不小心把玉珏绳子弄断了,这才拿去让府上绣娘重新套绳打结,今日便没有配带出门。
“那个东西绳子松了,我让绣娘帮我重新再打一次绳子,所以今日就没挂在腰上,怎么了父亲?”
颜蒙正说:“二玉为珏,你那只是其中一块,还有一块我给了去疾当做是定礼。那块在他家,毁于大火之内。”
颜季赢惊讶,“意思是说那珏是我的定亲之物?还以为父亲为孩儿取名为珏,是想孩儿比德如玉,行事正直温和。那东西挂上绳子是玉佩,放下绳子套到拇指上还能搭弓射箭,以为只因其贵重,爹娘故才如此看重,殊不知还有这个缘故。”
颜蒙正含笑看着颜季赢,“人死约就不在了,再过两三年我与你母亲再为你寻门好亲事。”
颜季赢跪地附身给颜蒙正行礼,含泪说道:“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又有俗语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之恩,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亲要好生将养身子,孩儿还等父亲再带我到苍山行猎,并肩驱马于牧野呢。”
颜蒙正抬手让他起来,“去陪陪你母亲吧。”
颜季赢再次行礼,起身退了出来。出了父亲的房门就直冲着李氏房内而去,他不是去找李氏,而是去问李氏房内的绣娘要回玉珏,绣娘已经为他换了新的佩绳,他拿回来时往玉珏身上哈了一口大气,用袖子擦拭几遍,再挂回腰上。
“定亲信物……季赢哥哥……”他努力想着那个小女孩的模样,“江……你叫江什么?”
当年若没有灭门一事,或许他们会再次相见,即使没有婚约,就冲着江颜两家的世交,他与这位江家女子也会见面的,或许是在她的婚宴上笑送着她凤冠霞帔登轿而去嫁为人妇,或许是在某个下午他突然拜访江府在后院遇上语笑嫣然的秋千少女。
如果没有那次灭门,她会活着,无论日后际遇为何,欢乐或忧愁,她至少是活着的。
“四公子,夫人叫你进房去……四公子?”
颜季赢愣过神来,发现自己杵在雪地里,脚下的雪已经埋过他的鞋跟,他回身朝母亲房间走去,那些丫头见他一头一脸的雪花过来,忙给他放披风掸雪,“自个待在那雪地里想什么呢?”
颜季赢张开手去任他们拍打,“想着这雪何时能停,还想到苍山打猎呢。”说着就推门进了母亲房内,给母亲行礼请安后,发现兄长颜霖也坐在一旁,便问:“你那些树干呢?”
颜霖眉头一蹙看向他问,“什么树干?”
颜季赢耸耸肩,改口说,“听说大哥与中书令大人相谈甚欢啊,怎么有空到母亲这里请安来了?”
颜霖双手藏在袖子中端坐着闭目不答。
李氏正在与丫头们挑选刚画出来的几个绣样,见颜季赢语气中似有嘲笑之意,说道:“你哥哥方才收到你舅舅的家书,所以给我送了过来,就在写坐了会儿,他事多,军营里家里都是他管着,你俩好歹是亲兄弟,应互相帮衬着,怎一见面就红眼睛的?”
“是是是,”颜季赢笑着问,“舅王爷来信说什么?不会又是他哪个妃子生孩子了,要叫我们去静江府喝满月酒吧?”
众丫头听后都掩嘴笑他。
李氏责怪道:“没大没小的东西,你舅舅说近日会到萧关来,容泰也一起来。”
大家可知他们口中的“舅舅”是何许人也?原来那是李氏的兄长、静江王李延。
李延是太宗第八子李贞之后,按辈分当今圣上还要尊他一声“叔父”。他因皇室宗亲身份留于京城,又因聪慧敏睿、敦善仁孝经常被玄宗召入禁中亲自教导,视如己出,亲眼见证了唐王朝最鼎盛的开元盛世。那时他与御史中丞颜渊之子颜蒙正交好,举荐颜蒙正入朝为官,又将其妹嫁予他。后安史逆贼攻入长安,他毅然投戎平乱,因功被封为静江王,节制静江一府军政。李容泰便是李延长子,静江王府世子。当年李容泰被寄养在萧关,与颜季赢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好兄弟,颜季赢听说他要来,心想着终于有人陪他上山打猎了。
颜霖与颜霁送朱泚出府回京,返回北泽院时看见颜季赢在雪地里练习射箭,便绕路过去,颜霖问:“你手伤好了?”
“小伤而已,早好了。”颜季赢接过魏元邵递过来的羽箭,搭弓松指,羽箭正中靶心。
颜霁喝彩了一声,“季赢,箭术见长了啊。来,我也试试。”
颜季赢把弓给了颜霁退下来喝茶,边上侍候的丫头手捧着糕点过来,他拿了两块,给了一块给颜霖,“大哥,容泰要来萧关了,我想到军马场挑选两匹好马去打猎,新春将至,正是春猎时节。”
颜霖看着手中的那块糕点,问他:“一块枣泥糕就想换两匹好马,你也太会做生意了吧。”
颜季赢拉着颜霖的衣袖,摇着他的手:“那你给不给嘛?”
颜霖无奈地看着他:“那是军马场的马,是朝廷的马,你想要,那行,拿钱给我。”说着便伸手过去,“一匹好马值百金,两匹共二百金,拿来。”
颜季赢见颜霖故意在气他,他扭头过去抓了一把枣泥糕往颜霖怀里一揣,“给你给你,百八十万都给你。”
颜霁边射箭边说:“季赢,若我是你便不问大哥了,直接去军马场挑了骑回来,难道那些看守士兵还敢阻拦你不成?大哥要钱问母亲要去,你只管春猎游玩,记得打了鹿要叫我去,我给你烤,保证色香味俱全。”
颜霖笑骂着颜霁:“就你帮着他,任由他胡来。”
颜霁说:“大哥大公无私,我可不会,季赢高兴就随他去,左右不过两匹马罢了,等春猎结束送还就是,何必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扫了他的兴呢?他一大早地来练箭不就是为了春猎吗?”
颜季赢上前直叫颜霁“哥哥,亲哥哥”,“还是叔齐知我。”
兄弟三人正在谈话间,见魏长信领着大夫急走过院子回廊,直往内院而去,颜霖叫住他问:“是不是父亲旧病复发了?”
魏长信向三位公子行礼,回答说:“昨晚夜间噩梦惊醒,发了一身冷汗,方才刚用过早膳便喊头痛,这才领了大夫进来。”
兄弟三人听后忙跟在魏长信身后往内院而去,行之房门外止步,魏长信带着大夫进去诊脉后,不久又领着大夫便出了来,颜霖拉住魏长信询问颜蒙正的病情,颜季赢也没听,直接推门就进了房内,跪在了父亲的榻前,那时候颜蒙正已经清醒许多,他让颜季赢去开窗,“院子里的梅花应该开了吧。”
颜季赢含泪点头,“开了,我扶父亲去看。”
颜蒙正见颜季赢一幅悲伤神色,安慰着,“为父没事,只是身子渐老,不耐寒冷罢了,等开春就会好转的……等开春你我父子五人同去春猎,可好?”
颜季赢一个劲地点头,“好,苍山虎豹还等着父亲去猎呢。”
父子二人走到窗前,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颜霖与颜霁也进来,颜霁把汤婆子放到颜蒙正手中,颜霖说:“既父亲喜梅,季赢,你去折几枝回来插在父亲榻前瓶中,如此久站也不好。”
颜蒙正摇摇手,“还真当为父是耄耋年岁了?我也还不过六十,以前也是能挽大弓,能猎虎豹的,我的身子我知道……”
颜蒙正斥退了众人,只留颜季赢榻前侍候。晚间颜蒙正又梦见了江去疾,口中呓语,猛地惊醒过来时,只见颜季赢问:“父亲,您又做恶梦了?”
颜季赢从袖间取出汗巾坐起身来给颜蒙正擦额角,颜蒙正挡开儿子的手,“不必擦了,没有汗,掌灯吧。”
“是。”颜季赢恭敬地弓着身子答应着,走至侧门低声叫唤,“魏叔,叫人进来点灯。”
门被推开了。
魏长信带着三五个小厮进得房内,把整间屋子的灯盏都点上。点完灯盏后便整整齐齐跪在远处等候主人的吩咐。颜季赢稍微侧身为父亲挡住强烈的光线,又对魏长信说,“魏叔,让外头的人把药端上来吧。”
“都倒掉,我不喝那苦东西。”颜蒙正推开颜季赢的手自己坐了起来,“如今是什么时辰?”
也不知道问谁,大家沉默片刻。颜季赢回答,“刚打过卯时三刻的更。”
颜蒙正歪着头看着右侧的窗,透过窗户纸能略微看到曙色,回头把视线放到颜季赢身上,“你守我一夜应也乏累了,回去休息吧。”
魏长信把药端了上来,递给了颜季赢。
“父亲卧病在床,孩儿侍疾在侧尽人子本分,不觉乏累。” 颜季赢跪在床榻边,慢慢吹着药碗,“父亲,云、容两位姨娘在门外候着,是否要请进来?”
颜蒙正哼了一声,“都把我当将死之人看待了吗?都让她们回自己院子里去。”
颜季赢依然吹着药,语气很轻,“两位姨娘也是念及父亲知遇护庇恩情……礼法不容姬妾登堂入正室,姨娘们整夜于门外候着,可见情义。”
颜蒙正这才缓和脸色,朝门口喊了一声,“让她们进来吧。”
魏长信躬身往回走,推开了门说,“国公爷许云容两位姨娘入室。”
朦胧曙光从门缝里投射进来,还稍微有些凉意,云容两位姨娘被请进了内室,颜季赢起身朝父亲行礼而后低头慢慢退出房去。
颜季赢暗下决心要查清十年前江去疾一家灭门之事,这件事是父亲的心病,父亲常年噩梦不绝也是因为这件事。
为人子不能分父忧,是不孝。他不是想当孝子,是想让父亲安然度过晚年,儿孙绕膝,含饴弄孙,而不是梦魇缠身,惊吓不断。
他私下问过魏长信,魏长信只说当年颜蒙正也调查过此事,但都毫无结果,杀人的凶手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毫无前兆线索,好像是天上空降神兵杀人后消失一般。
不,会查清楚的,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线索的。
他坚信地以为自己能查清当年震惊朝野的灭门大案,虽然在魏长信眼中是可笑的,但他还是去做了,慢慢开始去打探江去疾家的事,还通过范幽知道了当年被委派前来调查此案的便是中书令朱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