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旅》微光微亮

3、依赖

　　病房太压抑，我开始四处游荡，“四处游荡”四个字好像在形容孤魂野鬼，至少我是有家的灵魂，有亲友惦念的灵魂。

　　医院的每一层我都逛了一圈，从重症监护室开始，然后一楼和二楼是骨科，三楼是外科，四楼是妇科，五楼是产科，对了，产房也在五楼，六楼和七楼是内科，还有什么肿瘤科、乳腺科、儿科、感染科……最高层是手术室，重症监护室旁边还设了个小型的手术室，应该是用来抢救像我这样的病人吧。

　　也许上天在惩罚我不珍爱生命，才会让我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

　　医院的最西边有很大一片草坪，是供病人散步的区域，杰修正坐在路边的椅子上。

　　“喂，原来你在这啊？”我小跑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忘了，我碰不上他。

　　杰修一手捏着拳头，一手握着手机。

　　他是在犹豫吗？

　　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过了许久，他突然站起来，朝停车场奔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逃跑的速度就像见了鬼似的，可是他根本就看不见我啊，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来不及了，当我跑到停车场的时候，他已经驱车离开了。夏杰修这么急到底要去哪里？我是灵魂，并不是神仙，我根本预测不到他的去向。

　　我只能回到病房，那个地方至少有关心我的人，夏杰修，我看错你了。

　　病房里只剩下旭明和爸爸妈妈，他们满面倦容，这两天，他们都累了。

　　我静静地站在墙角，静静地陪着他们，只要我还能像这样陪在他们身边，于现在的我而言就是莫大的安慰，我还能奢求更多的什么呢。

　　旭明的眉宇一直蹙着，看起来阴霾地就像夏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杰修”，杰修要过来和旭明换班吗？我想起昨天杰修打旭明的样子，忍不住心慌起来。

　　旭明为什么不接杰修的电话呢？他明明想接的，可是犹豫了一会直接开了静音，昨天那一拳旭明好像真的生气了？

　　其实我在等杰修，夏杰修离去的背影始终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有点在意他弃我而去。
　　我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并不是冲动的人，可是这两天我频频看见杰修冲动的举动，打旭明是，逃离医院的时候也是。

　　医院的走廊很安静，探病的人络绎离去，街市上华灯正浓。

　　我站在杰修家门口徘徊，杰修给过我一把他家的钥匙，但是结婚当天，我还给了他，我说：“虽然我们是好朋友，但是留着好朋友家里的钥匙对旭明好像不公平，这把钥匙还给你，因为以后会有一个最有资格拥有它的女主人。”

　　杰修的眼神滞留在我手上的钥匙上几秒，然后笑着接过了。

　　如果那把钥匙没有还给夏杰修，此刻的我同样用不上，我试着去按门铃，虽然知道徒劳无功，我想，也许灵魂会有穿壁的本领。

　　我尝试着，用身子撞上那扇门的时候，有一点阻力，可是真的可以穿门进去，我成功地进入了夏杰修的家里。

　　家里一如既往的摆设，也对，结婚前一天我还来这里拿过东西，最后一次，替夏杰修整理了房间，淡灰色的沙发上扔着一件沾着大片血迹的衬衫，异常醒目。

　　杰修不在家，这么晚了都没有回来，会不会去医院看我了，想起中午他在医院匆忙离去的背影，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杰修家的墙角有一个很漂亮的鱼缸，里面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热带鱼。有一天，杰修说想养点什么有生命里的东西，养狗养猫太费精力，那时候我正好喜欢钻研星座，杰修缺水，所以我提议，那就养几条鱼好了，决定以后，我们开始张罗，半天时间就把新朋友接进了家里。

　　我坐在鱼缸边的地上，屋子里虽然不是很暗，但是鱼缸发出的七彩灯把整个房间映得五彩斑斓。

　　在等杰修的时间里，我想起书上说过：鱼的记忆只有7秒，7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一切又变成新的。所以，在那小小鱼缸里的鱼儿，永远不会感动无聊，我宁愿是条鱼，7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曾经遇到的人，曾经做过的事，都可以烟消云散……

　　烟消云散，忘记一切，活着的人永远有感叹不完的人生，可是天知道，现在的我多么想要活下去，只有面临过死亡，才会明白活着的意义。

　　是的，我想活，那些占满我心头的牵挂，越来越清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我知道是杰修回来了，我兴奋地跑到门口去迎接他，笑着说：“我等了你很久，你终于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将外套扔在那件沾满血迹的衬衫上，那是他的习惯动作。可是杰修的眼神停止了，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那件沾满血迹的衬衫，他拿起来，捏在手心，紧紧地捏着，像是要将衬衫融化在手心一样。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觉得心口痛了，我有痛觉反应了。

　　杰修冲了澡出来，还是坐在那张宽敞的沙发上，没有开灯，没有表情。

　　“夏杰修，我还没有死，我只是昏迷了一下，我在你身边，你难道就感受不到吗？”我对着杰修大声喊。

　　他当然听不到，我笑笑，无力地坐在沙发旁边的地上，陪他坐了一会，属性躺倒在地板上好了。
　　夏杰修坐了一小时，然后站起来，在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走到阳台上，靠在阳台的扶手上，打开，咕嘟咕嘟喝起来。

　　“喂，夏杰修，你能不能少喝点。”我不满地提醒他。

　　喝完了一罐，他又朝冰箱走去，我追上去挡在冰箱前面。

　　夏杰修竟然变本加厉拿了两罐，再次回到阳台。

　　他对着啤酒傻笑，然后，打开了一罐放在旁边的藤桌上，再笑笑：“若安，忘记给你拿一罐了。”

　　他把藤桌上的啤酒和自己手中的啤酒的易拉扣打开，两罐啤酒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闷响，再若无其事喝起来。

　　杰修知道我在这吗？他知道？他难道感应到我了？可是，可是，我的心被勒得生疼，他的话让全世界安静了。

　　我装作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样子，开始朝夏杰修抗议：“你不知道灵魂拿不起啤酒吗？”

　　他嘴角微启，欲言又止，咬紧了唇瓣，望向星空：“一直都在身边叽叽喳喳，突然安静了，为什么会这么不习惯？我们有过许多约定，一个都还没有完成。”

　　啤酒罐被杰修捏扁了，啤酒顺着他的手往楼下淌去，刚开始一点点，接着就跟开着的水龙头似的。

　　我们说好要一起回一趟学校，再喝一次大学城的奶茶；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拉萨，还要一起攀登拉萨雪山；我们还要一起去韩国，陪我去寻找我的偶像；还要一起喝啤酒，从天黑喝到天亮……我和夏杰修的约定真的太多了，多到我都数不过来。

　　我知道杰修一直在担心我。

　　“杰修，我想活着，我想活着，我真的很想活着，我很害怕，突然有一天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再也见不到我关心的人，可是我的世界只剩下我了，我看不见别的灵魂，找不到朋友，在这个世界，真的好孤单，好孤单。如果我能够活着，我会告诉你，活着的美好。”

　　我好累，我需要一个拥抱，现在连一个拥抱对我而言都变成了奢望。

　　杰修就这么安静地站着，我蜷缩在角落里，默默陪着他。

　　直到天开始蒙蒙亮的时候，杰修才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蹲在他身边，仍旧陪着他，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一点我存在的价值。

　　杰修设的是八点的闹钟，我第一次看到杰修起床的样子，然后梳洗，换衣服，拎着电脑包出门。
　　我跟在他身后，一个人打发一天的时间真的很漫长，我可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陪鱼缸的鱼儿度日如年。

　　杰修边开车边给谁打了个电话，不是去公司的方向，也不是去医院的方向。

　　车子停在公园的停车场，这家伙竟然大白天不去上班逛公园？难道他还有早锻炼的习惯？
　　杰修在晨练场停下了。

　　他的脚步开始放缓，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才继续往前，直到来到一个女人的身边，那个女人看到夏杰修的时候有点慌乱，她跟轮椅上的妇女嘱咐些什么，便跟着夏杰修来到旁边休息的凉亭里。

　　夏杰修不去上班竟然来公园约会？

　　我朝他瞪大了眼，狠狠地蹿了他一脚。

　　“这条短信是你发的吧？”杰修掏出手机短信递到女人面前。

　　这不是我的手机吗？

　　女人看了一眼短信，不甘示弱盯着夏杰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杰修在手机上按了个拨号键，女人的手机铃声欢快响起。

　　女人的脸色骤变。

　　“你知道这条短信有多严重吗，你知道若安还躺在医院里吗？”杰修为什么这么愤怒，我收到过怎样的短信吗？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只记得有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婚礼前响起，说了些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不是这一幕，我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可是，现在好像没有办法忽略了，因为，我想活下去。

　　杰修离开公园的时候，眼神黯淡无光，回到车里的时候，他就像抑郁已久的狮子，用手掌狠狠拍打着汽车的方向盘。

　　夏杰修，是因为我吗？

　　我担心他的手会痛，夏杰修为什么要查这些事情，作为当事人的我，都找不到头绪的事情。

　　车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突如其来的暴雨，好像要瞬间吞没这个燥热的世界。车窗外面的世界模糊一片，雨刮器被杰修开到了最大，他的眼神望向前方，双手握紧方向盘，深呼吸。然后，启动了车子缓缓前进。

　　车子开到了医院门口的时候，他只是停在门口，没有下车，或许是雨太大，或许是他还得回公司上班。

　　他只在医院门口停了几分钟，就驱车离开了。

　　我下了车，没有伞，只是呆立在原地，看着杰修离去的方向，心里闷咕咕的。

　　医院的走廊上，熟悉的药水味弥漫进整个鼻腔，我没有进去我的病房，只是站在玻璃外面看着里面安静的她，然后微笑，我默默地隔着玻璃对她说：“你知道吗？看着这样的夏杰修我好心疼。”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这样的雷阵雨在夏天最常见了。

　　晚上，我回到漆黑的房间里等杰修回来，他还是有点晚了，比昨天还晚，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酒气，那股酒味很浓，散发在整个客厅，有点呛鼻。

　　“杰修，你别这样，我在看着你，你难道都不顾及我的感受了吗？”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掉在地板上。

　　一滴一滴……

　　杰修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看着我，目不转睛看着我。

　　看得我大脑像当机的电脑，一片空白。

　　“杰修……”

　　鱼缸射出的灯光让昏暗的空间镀上朦胧。

　　杰修伸手摸着地板，那是我的眼泪。

　　“若安……”

　　然后他的眼眶红了，杰修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夏杰修流眼泪，我第一次感受到杰修的感情……

　　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对夏杰修而言就是哥们，所以我才努力把夏杰修当成哥们，时间久了，把他当成哥们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曾经我对他说过：“夏杰修，有一天，你会不会爱上我？”

　　夏杰修一副被中伤了的表情，斩钉截铁回答我：“若安小兄弟，别期待，某一天我会爱上一个让人头疼的假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