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世界》一个温柔的鬼

3、崩塌

　　潭中氤氲翻滚着的黑雾，顺着地面蔓延而来，似乎要触及他的脚踝。当轮回日的太阳升起时，他看见了黑雾中有一张张看不清面容的脸，黑色的、扭曲的，他们互相撕扯，冲着他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人的脸上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他不明白那样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好奇。
　　是的这位在轮回的世界里长大的少年只是好奇罢了，好奇那些奇怪的东西从何而来，为何而生，尽管他连自己从何而来都闹不明白。
　　回到家的少年寝食难安，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疯狂地想弄明白“为什么”。即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否存在。

　　他从不明白什么是害怕。直到又一轮回日的前夜，少年避开夜巡的老人潜入深林，退下上身的衣物，跃入墨潭。白日里那潭除却几个幽深的眼都是清澈见底的，少年心想，只需几个呼吸便能踏在潭底松软的细沙上。就在这时，有个声音似乎在呼唤着少年往深处探去。
　　少年毫不迟疑地向下潜，可憋住的那口气将要耗尽，水性不佳的他不得不向上浮去，就在指尖将将要探出水面时，一阵急流缠绕着少年的腰和腿猛得下拉，他来不及挣扎，就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觉得自己在水中浮浮沉沉，可想象中的窒息并未到来。他突然明白了那些黑雾中的人影脸上的神色意味着什么。

　　在那世界中，一切都是美好的。每十一个日升日落，太阳调转方向却依旧温暖。在黑雾弥漫的夜里再看不到远处的灯火和天边的星星，可巡夜的婆婆总会在房舍外提着灯笼徘徊，让人无比心安。

　　他的脑海中忽的闪过一帧帧奇异的画面，他在那里见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欺骗、自私、仇恨、虚伪。那些从不属于这儿的恶涌进了他的世界。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那一只只与他相视了数百轮回的湛蓝色的眼睛变得幽暗疯狂，让那一双双曾经爱抚过他的手鲜血淋漓。
　　他看见了，当慈祥的巡夜婆婆转过头的时候，迎面便是疯狂绝望的黑斧子。婆婆那双浑浊的眼睛意外地张得极大，让他有种感同身受的绝望和痛苦。
　　他看见了，郁郁葱葱的书伸出丑陋扭曲的手将树下嬉闹的孩子们紧紧勒住。
　　他看见了，曾在高空中自由飞翔黑隼一个俯冲朝着树下的孩子飞去……
　　他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叫喊……

　　当他颤抖着，想从梦靥中醒来，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钥，不要害怕。”

　　在他诞生后的第四百三十个轮回日，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或者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钥。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钥以为噩梦终于醒了。
　　推开门，他看见了和梦中一样的黑色的世界，浓黑的雾从山中飘来，将世界笼罩，与天空中的太阳势均力敌。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对不起，钥，我想你到我身边来的，钥，对不起，时间还没到。我送你回去。”
　　眼前的世界如震碎的拼图，黑色白色的光斑闪烁，似乎想拼出一个新的世界。
　　飓风从远处席卷而来，眨眼间曾经的一切似乎都回来了。钥再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对不起钥，我把你的世界还给你，你愿意原谅我么。”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似痛苦似挣扎，更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男人反复说着。
　　“对不起，我只是想见你”，男人的声音弱了下去。“我看见了你的快乐。多美好啊，从来没有风雨的世界里，少年和老人们在日升日落中生活。没有欺诈，没有算计，没有私欲。为什么！你不能来到我的身边，这一切本该是我所创造的，为什么偏偏你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收不回来！”男人嘶吼着，直至癫狂。

　　钥眼见着刚刚恢复平静的村庄开始颤动，遥远的地平线处撕开了一道裂口……
　　怨愤、恐惧再次侵染了这个世界。
　　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呆滞地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如同破旧的绢纸，被那个人的愤怒撕碎。

　　“钥！钥！你别害怕。我送你回去！钥！你别害怕，我送你回家！”男人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在某个角落响起，风带着各色的碎片在少年身侧徘徊，黑色的雾气在碎片间穿梭，像是躲避碎片的封锁，起起落落几经变化，终于陷入了混沌。
　　“对不起，对不起。”
　　“钥，你别害怕。相信我，你别怕。”
　　少年无助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森林消失了，溪流消失了，变成深邃的大海，又变成喷发的火山，最终还是消失了，只剩下斑斓的碎片，在空间中浮浮沉沉，似是迷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家了。
　　再一瞬，一切都化为齑粉。只剩下了纯白。
　　“钥，你等等我，我一定送你回家。”
　　“钥，我好累，你让我睡一觉，钥……”
　　少年不知道自己究竟只站在这一片洁白中，还是漂浮在虚无中，他想迈出脚，却不知道该踏向何处。踏向何处又有什么分别么？
　　“你是谁？”少年颤抖的声音在望不见边际的世界中响起，又迅速消失，仿佛眼前的白色变成了无底深渊。
　　“你是谁！这是哪!”少年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墨石。就是那块在墨潭下游溪水中捡到的那块。这是他唯一的倚仗，证明他记忆中的世界真是存在。
　　握着石子的少年用更大的声音质问着，“这是哪？送我回去！”

　　那个人终于不再沉默，似是迟疑地说道“你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