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时流影》千夕

3、老巷

　　三之章 老巷

　　“啪，啪啪，啪……”

　　夕光被窄长的窗框切割成小小的碎片撒落在剑道馆的木质地板上，很长一段时间，馆内就只有这么一个单调的音律在偌大的空间回荡。

　　没有说话，也就没有所谓的洗耳恭听，曜晨的身躯被浸在一片浓厚的阴影中，斜立的网球拍在黑暗边沿挣扎，却始终不甘地隐入了黑暗。

　　“啪，啪啪……”木刀重击木柱的声响渐转枯燥，两人的神经已被麻痹，想挣脱，想逃离，却力不从心的无奈。卓铭感到内心一阵堵塞，但手臂挥出的狠击却无法打破这种苦闷的压抑。曜晨也感到嗓子一度哽咽，有些话想说出来，却被这沉默气氛封在喉间。两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时间如一只蜗牛，久久粘在他们脚边不曾移动一分。

　　“啪，啪！”击打声兀然停止，卓铭的喘息声已经取代无规律的敲击音律。“走吧，早就过了社团活动时间了。”久未说话的曜晨声音有点嘶哑，两人各自去收拾东西，已被笼入黑暗的剑道馆响起一片杂响，两个黑影似乎在故意制造着与夜之寂静毫不相配的的杂音，企图借此唤醒麻木的神经。

　　解下缠在手掌的布带，手掌的情况惨不忍睹。纵横的血丝把布带染得斑驳诡异，让卓铭想起了本家宅院屋檐上那厚积的枯红落叶，染上的腐败紫黑。卓铭握紧布带，随后把它扔到垃圾桶中，取出纸巾小心地包扎了一下，才去换衣服。收拾好一切走出剑道馆时，曜晨已倚在门旁等着了，回首往后看时，繁星的光芒坠入他漆黑的瞳中，让卓铭有一刹那的惊愕，以为那是曜晨他眸里燃起的光华。

　　校道两旁的树木在被月色晒得泛出青白光芒的宽道上投下影影绰绰的黑，摇摇曳曳，模糊一片，如星芒般的破碎月华自枝桠上抖落默默行走的两人一身，漆黑的制服雪白的衬衣逗弄者树影在夜风中翻动，猎猎作响，仿佛在替主人向对方传达什么。

　　走到学校大门时正赶上校门关闭，曜晨恍若全身被通电似的抖了下，大大地“唉？”了一声，拔腿飞奔过去。

　　“快点！校门快关了！”曜晨边跑边回首对着卓铭喊。

　　卓铭愣了一下，竟还停下了脚步。

　　“快点，卓铭！还在发什么愣？！”曜晨急得直跳脚，督了一眼就要关上的校门，仿佛下定主意似的咬咬唇，匆匆刹住了飞驰的脚步，回跑到卓铭前二话不说便扯着他跑。卓铭机械地移动双腿跟着跑，可脑中一片空白——恢复思考时，人已到了门外，厚重的金属校门“哐”地一声巨响在两人身后合上，守门的老头隔着栅栏一个劲儿地在怪笑。

　　“放手。”卓铭终于开了口，扯过被曜晨抓得皱巴巴的袖子，卓铭又一次跌入沉默，顾自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还以为你突发性地丧失语言功能哩。”曜晨不悦地嚷嚷，连带目光不满地瞪视着卓铭，就差没在他身上瞪出两个洞来。“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你家人会担心的。”卓铭轻而易举地忽略掉曜晨的瞪视，转身离开。“哎，你还没说今天你到底怎么了呢，我看你有心事，不是说要说说看吗？说出来的话，心情可能会好些。”曜晨喊住卓铭。

　　“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可没这么说过。”卓铭皱眉回了一句，迈步匆匆赶过了红绿灯倒数的最后几秒。“哎，你……”

　　吵杂的公路在红绿灯转换为绿灯时再次活跃起来，硬是切断了曜晨的话，眼前一片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曜晨半张着嘴，对着卓铭离开的方向，心中很不是滋味。

　　身后川流不息的马路很好地切断了两人的联系，卓铭加快脚步，生怕到红灯之时，那人会赶上来。

　　他是在逃避吗？对，自己是在逃，逃离那人的好奇，逃离那人的追问，逃离心中所不敢面对的问题，逃离逐渐让他感到窒息的现实。那人不该考到这边来，不该搬家住过来，不该无意中走进这座古老的深山，不该认识自己，更不该……闯进他的生活，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某种让他感到陌生感到害怕感到惊慌的改变——自己不是应该像祖祖辈辈一样安逸平静地过一生吗？不是应该继承着祖辈的精神守护着那份逐渐被时代抛弃的信念吗？可现在的他——他内心在企求着什么，转变？离开？坚持？不知道，卓铭只知道，在那两个人偶遇的晚上，卓铭在那人眼中看到了自己内心所求的倒影，虽然只是一瞬，但产生的灼热火光已触动了卓铭的灵魂，而在刚才，在剑道馆门前，他又一次在曜晨眼中发现了这种一闪即逝的光华，是他自己内心模糊的向往吗？他不知道，可是，他隐约觉得，曜晨会引导他去寻找答案，这让他有了小小的陌生的惊喜，却因醒悟得过于突然，他有点惊慌，像是雏鸟刚扑翼面对陌生而向往的天空，让他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抵抗和自我保护，因此——

　　他逃了，带着惶恐的淡淡喜悦，让自己和那片陌生的天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曜晨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便嚷嚷着肚子饿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房门紧接着被敲响，母亲的声音模糊地从门缝挤进来：“曜晨，晚饭准备好了，你……不舒服吗？”母亲的声音有点担忧。天下父母心，儿女的事从来是急需解决的头等大事，解决了，心中那隐隐的疙瘩才会消失。“没事，只是现在又不饿了，困了饱了。”曜晨蒙着薄被，声音被毛茸茸的棉质弄得模糊不清。

　　“那我先把饭菜放着，饿了你起来热热再吃。”门外，脚步声渐远。曜晨掀开被子猛吸了几口气，刚才闷在被子里闷得头脑发昏，现在才被几口新鲜空气唤回一丝清醒，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解放了他的听觉，曜晨才一骨碌地爬起来，伸手拉开了遮得严严密密的窗帘——他们刚搬来没多久，旁边就开始施工了，短短几天，新生的商场就开始成型，高耸的铁支架突兀地刺入蔚蓝的高空，冰冷结实的框架把远处的大山框成一个个端正的四方块，然后被逐渐加高的水泥墙遮住，从那以后，曜晨就用深色的窗帘隔绝外界，却又满怀希望地留下一条细缝，希望早上那边大山的鸟鸣能寻着路到达他床前把他唤醒，可事不如人意，接下来曜晨是天天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挣扎起床，然后回到学校后，一整天大脑里都似乎残留着机器尖锐刺耳的运转声，差点把他的注意力都搅成块磨成粉撒秋风里去了。

　　也从那天起，窗剩下的的那条缝也被曜晨无奈地用窗帘堵住，以往的鸟语花香被外面的机器杂响绞杀了，而曜晨只能很无奈地叹气，索性把窗关上作全面的封杀。

　　现在，窗帘被拉开来，轰鸣声扑面而来，高大宏伟的建筑如巨人般伫立在曜晨窗前与大山之间，古老的大山在现代化设计的宽阔顶层上可怜地露出一点儿山头，如一个老头般抖抖地缩在巨人背后，偶尔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来一点向外瞅上几眼。

　　烦死了……曜晨厌恶地合上窗帘，什么轰鸣，大山，商场全封锁在窗帘之外，他往后一靠又躺回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灯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曜晨满意地收回按键的手，黑暗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勾出道场里的记忆。

　　“咕……”黑暗的房间中传出奇怪的声响。

　　“肚子，你听着，我不饿，我早就郁闷得吃不下东西了。”曜晨在被窝里轻声自言自语，眼一闭，干脆还把身体蜷起来，像一只小兽一样躲在自己熟悉的穴中。

　　“咕……”

　　黑暗，虽有时会给人以无助，可每当我们有心事时，却总是喜爱自己被黑暗包裹，而不是向阳光倾诉。

　　卓铭回到家时，明显感到家里的气氛一片压抑。

　　本来宅院里长年就笼着一种庄严而严肃的气氛，现在再混入压抑，使卓铭如困在水中似的，胸口被什么重重压着，很不舒服。

　　回房换好衣服后，卓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前厅，父亲的脸在月白下犹如冻了一层霜。看见少年进来，中年人仍维持着那样的坐姿一动不动，如一尊线条刚硬的雕像。“你，迟到了。”低沉的嗓音给卓铭忐忑不安的心以无形的一击，卓铭深呼吸一口，强作镇定道：“是的，父亲，抱歉。”缓缓走到中年人面前，跪下，压低头，卓铭形如一个犯错的小孩，带着慌张的心在父母面前低下头，等待责备的洗礼。

　　“我在开学那天，曾对你说过什么？”声音还是低沉而平淡的，可责备之意早表露无遗。“恪守本份。”卓铭回答，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你是否懂那句话的意思？”父亲的身体往前倾了一点，双眼注视着少年拼命躲藏的目光。

　　“不……不懂。”少年的声音细若蚊鸣。

　　“不懂的，还需自己去找出答案。”父亲略带笑意的口吻让卓铭吃惊地抬起头，但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父亲侧脸抿紧的嘴角。父亲站起来，拍拍卓铭的肩膀。“自己解决。”语毕后便离开了前厅。

　　“铭儿，为何惆怅失落？”那是卓铭在庭院里练刀时，母亲坐在他身后打破寂静的第一句话。闻言，卓铭挥下的刀一滞，撞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闷响。“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母亲？”卓铭在脑中天人交战了很久，才犹豫这问出。“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母亲如是反问，托起手中的茶壶斟了一整杯温香，送到卓铭面前。“我……不知道。难道父亲的意思是要我遵守一切规矩吗？仅仅指遵守规矩？我不明白……”卓铭有点心虚，接过茶便背过身去，小心地藏好自己不小心外露的心思。

　　“看来你还没理解你父亲的话，不过你疑问的方向却是对的。铭儿，不要想太多，试着跟着自己的心走，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要记住，本份源于你的心，你的心想做什么，你的本份就在哪里，相信自己的判断，然后勇敢去追求。”卓铭兀地转身：“追求？我……的追求？是什么？我想追求什么？”“想追求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认真想想，不要总是下意识地拒绝与反驳。试着相信自己，我相信你的身边，会有指引你的人，你不是因为他，才生出如此之多的烦恼吗？”指引的人？？卓铭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某阳光男孩缀满光华的双眸，母亲所指的人，是他吗？

　　“铭儿，你还是被这院子困住了啊。”母亲的话太过深奥，卓铭的背一阵哆嗦，良久，沉默着放下杯离开了。

　　第二天，曜晨与卓铭两人见面，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尴尬，曜晨无数次假装成咳嗽想引起卓铭的注意，可最终根本得不到卓铭的回应，反而使老师频频投来担忧的目光，一句“严同学，是否要到校医处看看？”差点把曜晨吓得翻下椅子。

　　积聚了一整天的沉闷气氛在放学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瞬间被点燃，因为今天不用社团活动，因而卓铭收拾好书包便准备离开了。“卓铭，现在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空旷的教室内，影子被斜阳拉长了拖在地上，晃动着穿越一排排重重叠叠的桌椅框影，如同困在纵横的框架囚牢里。

　　“没时间。”卓铭信口搪塞了一句，脑中却浮现着父亲的话“恪守本份”，按时回去就是恪守本份吗？卓铭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好笑。“是去后山练刀吗？今天能不能缓一缓，我真的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一定，非常！”曜晨语气严肃，看着卓铭的双眼隐隐闪着光芒，那种卓铭三番四次想弄清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光芒。

　　指引吗？母亲所说是真的吗？我的追求……我……我也想拥有这种夺目的光芒！！

　　“好吧。”这次，就循着自己的心，看看自己会被那人引去何方。

　　“这里？”卓铭有点意外。

　　“对，这里。”曜晨笑道，语气中，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肯定，外加百分之一的故弄玄虚。

　　眼前是一片老建筑群，两人穿越了二十多条街花了十几分钟来到这里，交错纵横的古老旧巷窄且冗长，两人并肩站着，就如旧时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只蚂蚁爬过也要喊声“借过”。放眼望去，遥远的巷口几乎缩成了视野内一个模糊的光点。

　　“为什么要来这里？”古巷里压迫的气氛让卓铭高高的皱起眉头，而阳光少年曜晨带他来这里的意图让他内心的折皱成指数增长。曜晨那有如阳光的气息与这老巷的潮湿阴冷不协调到了极点，仿佛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猛地燃起一把火，脆弱的灰暗被火光灼伤了。

　　“这里是城镇里最初发展的地方，当年这里是最繁华的地方，寸金尺土，是经济发展的沃土，可惜，社会发展，更多的黄金地段被开发出来，老区就被荒废了，现在这里几乎成了游民的暂住地。”曜晨对卓铭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介绍起这里的历史来了，这些知识，全都是从他妈妈口中得知的。

　　“卓铭，你知道吗，当初我看见这里，首先想到了什么？”曜晨用手抚着青灰色的墙体，问。卓铭凝视着他的背，并不作声。

　　“我想到的是你。”手指抠出一点泥屑，噼噼啪啪地掉了一地，每一下，都与卓铭的心跳产生奇异的共鸣。

　　你想到的是我，而我想到的，是老林里那座森严寂灭的宅院。

　　老区，古巷，纠结成一块斑驳的整体，隐没在城市璀璨灯光下的阴影。我知道，我感觉得到，老巷正与我的心互相呼应，老城区寂寞的声响正如我缓慢的心跳，一切，都在诉说着迷惘，希冀，我与老区，在同一个地方迷失了。

　　“走走看吧。”曜晨建议道，两人一前一后在老巷里穿行，半空中纠缠的电线犹如卓铭内心的惆怅，拉长，缩紧，缠绕，然后成了死结。

　　但是，冥冥中，总有一些让人倍感意外的存在。

　　越是深入，发现就越多，古巷虽有着斑驳的外表，内在的的灵魂却烙打着时代的印记。先进的防盗系统在墙头上闪着红光，青灰墙内传出老太太充满活力的嚷嚷，光滑的玻璃上贴着大大的电影海报，昏黄的灯光下，年轻人在轻声地打着电话，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漾着喜悦与愉快的脸上，街灯下流淌着情侣们低沉而甜蜜得粘稠的惜别恋语。

　　两人一路无语，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他们仿佛成了探索秘密的好奇旅者，当夕阳在眼前隐没于地平线下时，他们才回过神来，两人站在巷口，面向着广阔的大海。

　　老巷里隐藏着生机，旧城区也在暗暗积蓄着萌发的力量。

　　“嘿，这里风景好美。”曜晨坐在海边的大石上，脚下踢着飞溅的浪花。“还不错。”卓铭盯着太阳落下的地方，似在沉思。

　　“要知道，面对这广阔的大自然，我们所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像海上飘浮的渺小树叶。面对这大自然，我们就会常常发出‘啊，我们所遇到的问题都是如此渺小！’的感叹，不是吗？”曜晨扭头看着卓铭，夕光映在深邃的黑瞳中，犹如两团跃动的火焰。“卓铭，你的烦恼，你自己能解决吗？”

　　“我……不用你管。”卓铭愣了一下，急急改口，一下截住情不自禁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真是的，被他这么一诱，差点说出来了。不过……心里那种淡淡的喜悦是怎么一回事？那种被关心，被理解，被帮助的感觉……很好。

　　“唉，想不到巷里居然是那个样子。你看见穿超短裙的那个阿婶吗？裙子是红色的呢！跟上衣搭配起来并不怎么合适。”

　　“错，不是红色，是橙色。”

　　“是红色，只是街灯的光打在上面，看起来像橙色而已。”

　　“是橙色没错。”

　　“红色！”

　　“橙色。”

　　“红！！”

　　“橙。”

　　“我说是红就是红！！！难道你一直盯着她的裙子研究吗？怎么总说是橙色？”

　　“你在说你自己？”

　　话毕，两人一阵沉默，然后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卓铭擦着眼角渗出的液体，内心不知为何平静了许多。老城区依然浸在城市华灯的阴影里，但是，古巷里的街灯一盏盏燃起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里吗？是这里吗？

　　充满着阳光与希冀的陌生地域，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