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本上清人》雨涨清池

59、第 59 章

　　叶上清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元神之火一旦点燃便无可逆转——他的时间不多。

　　万理只被叶上清自燃元神的举动惊得头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看着叶上清，眼角一片血红。叶上清却是冲他笑了笑，身上的白焰更甚。

　　“上清，不要。”万理看着这白焰，终于彻底接受了叶上清即将消散的事实。他的表情变得破败而颓然。

　　……怎么办？要失去他了。

　　万理记得七绝六脉毒的描述——临终之时，毒素将从全身游走到经脉之内，将中毒之人一寸寸僵化。中毒之人的一切呼吸，心脏跳动都将逐渐停止，极其痛苦。

　　他感觉不到这种痛苦。他只觉得胸腔逐渐充盈了这辈子都没体验过的绝望感——这感觉似乎比四岁时的自己双亲被杀，从悬崖被抛下时，还要来的强烈。

　　“你们这些正道之士都是骗子！虚伪……满口谎言！”万理只觉得一股恨意升起。他分不清这恨是对白澜还是对他自己，只口不择言对叶上清怒吼道，“你明明就说过，你断然不会弃了我的……你说过，我还有你的……上清，你想干嘛？让我尝尝希望的甜头，然后亲手毁掉么？我杀了你师尊，你也不能这样报复我！”

　　叶上清向魂木伸去的手顿了顿。他轻声道：“我从未怪过你。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住手，我不要你救，你给我滚，上清，求求你停下……你的元神燃尽……连轮回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活下去？”万理声音颤得不像他自己的。

　　“万理，我跟你一样，原本也是觉得，人生在世不留遗憾就行。可后面遇了你，我好像……也开始怕死了。”叶上清看着万理笑了笑。他的魂魄因为熊熊燃烧的元神之火而显得璀璨夺目，那光只刺得万理的眼睛都开始酸涩。

　　万理勉强扯出半个笑容道：“蓝魅什么时候告诉你的？真是话多。”

　　“你当初想把我留在神农谷自己去赴死的心思，和我此刻别无二致。所以你现在的心情……想来也和我当时一样。”叶上清护住万理的心脉，将他僵化的经脉一寸寸打碎取出，而后用魂木替代进去。他笑了笑：“我当时还责怪你，可现在才知道，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万理分不清胸腔溢满的疼痛是因为经脉被震碎，还是因为叶上清身上燃着的元神之火太灼热。

　　“上清，我知错了，你不要……”他哽咽道。

　　“万理，好好活下去。白澜还没死呢。”叶上清道，“你问过我，我若死了，有何遗憾，希望未亡人替自己做什么。”

　　万理眼前的世界模糊起来，自己终于流泪了。他努力眨眼挤掉泪水，拼命地想把眼前的人瞧清楚。

　　“了解了你的心意，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了。还望未亡人万理，了结仇恨和心结后，忘了叶上清这个人。往后余生，替自己……好好活下去吧。”

　　万理感到身体的疼痛缓慢褪去了，魂木所铸的经脉契合了他的骨肉，正引导他的灵力缓缓重新开始流转。可他却仍觉得喘不过气来。悲痛有如一双巨手，将他重新焕发生机的身子重新揉碎再拼凑完整。撕心裂肺，无休无止。

　　元神已经燃尽至尾声。白焰渐渐熄灭，叶上清的魂魄眉目逐渐模糊。他的手指拂过万理的眼角，却碰了个空。叶上清愣了愣，苦笑了一下，而后他伏下了身，似是拥抱，也似吻别。叶上清即将散去的灵体触碰到万理的脸颊和衣袂，只如一阵风拂了过去，再也无迹可寻。

　　而后陈情剑坠落在地。叶上清便在万理眼前彻底消散不见了。

　　蓝魅重新凝了出来。她开口唤道：“鬼主……”下一瞬她见到了万理万念俱灰的神情，又只愣住不敢再出声。

　　“愚蠢。”万理说不清是在骂叶上清还是骂自己。他终于能抬起手，却碰不到那人了。他有力气站起来了，却只想这般躺一辈子。

　　万理伸了手，似在描画刚刚消散的那人的眉眼。

　　他喃喃道：“我不要复仇了，你回来吧……”

　　为什么不能早点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早就不是复仇了。只是肩负了无辜为他死去的那些人的命，他的所求，便不止是他自己的了。

　　只能生生受了这仇恨的重担走到了如今。

　　尘世多好啊。一粥一饭，昼出夜安。万理犹记得在那竹林内和叶上清短暂的相处。那般平淡的烟火气息，仿佛将整颗心都熨的平平整整。白鹿上仙当初救了他回来时便跟他说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万理只嗤笑这般道理人人都懂，可世人不曾吃亏，便都堪不破，他自是一样——现今他才想明白，揪着这些往事，只不过是反复自揭疮疤罢了。自己疼痛不说，还在最终彻底把可期的来者给丢了。

　　猝不及防得了一口糖，才惊觉往日竟是在苦水里泡着的。只是苦得习惯了，并不觉如何。可现今知晓了甜的滋味，再回那苦水，怎能心甘？

　　万理提着陈情剑找到白澜时，他正在万羽和秦仙云的墓前等着万理。

　　白鹿上仙留下的一魂重新入了石碑。奚元思的禁锢不知何时已经被白澜破了。拘魂链不知所踪，幻魇铃也裂成了两半，此时如死物一般被白澜拿在手中把玩着。

　　白澜察觉到来人，只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万理道：“魂木果然是好东西。现在你这身子，要到元始境可简单了。”

　　万理道：“我不想当什么上仙。”

　　上仙受制于天道。不了断尘世情缘，渡不了劫。他没把握忘了叶上清，更何况他也不想忘。

　　白澜笑了笑：“你虽是白鹿的弟子，但想法倒是跟他不一样。”

　　万理轻声道：“你为何要杀我父母。”此话一出，似疑惑，又似质问。万理的神情看着却并不像是想得到答案的样子。

　　白澜便也就没有回答，只轻佻道：“想杀便杀了。”

　　万理看着他。无悲无怒。

　　白澜看着万理手中的陈情剑，笑道：“叶上清元神没了罢？道修可是真狠哪……夏禹是，叶上清也是，奚元思是，你师父白鹿更是。他竟为了你父亲对我下这等狠手。竟能忘了你父亲成为上仙。竟能容的下你。我不行。我连你的姓都受不了。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万理恍若未闻。白澜的声音越来越轻，只仿佛成了自言自语一般。而后，白澜出手了。

　　白澜的修为比万理想象中还高一些——他应当是入了元始境，只不过迟迟不愿渡劫，把修为压在了天尊境。此刻他再无留手。万理顿时感觉到了上仙才有的威压。

　　天道也察觉到了这股逃匿的力量，晴空万里当中，一团雷云也缓缓积聚了起来。

　　若是说实战，万理没把握赢他，可架不住白澜求死，而万理则在拼命。

　　万理有种感觉，每一掌击中白澜之时，白澜的神色都仿佛更快意一分。伤越重，他的表情反而越释然柔和。这般战斗，只让万理觉得索然无味。

　　报复不是很快乐么？不是会卸下那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仇恨的重量么？

　　可真的……索然无味。

　　更让他索然无味的是，他从杀亲仇人，白澜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怜悯和了然。

　　“上清说的对……用手杀人，真的太脏了。还是用剑好。”万理喃喃道，而后将陈情剑从白澜的胸前抽出。

　　白澜靠在那神农夫妇的墓碑之上，胸前的血汩汩的流出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血可以流。当年把陈情剑刺入万羽和秦仙云心脏喉间之时，流出的血都似没有今日这么多。

　　他的血从台阶上淌下，只染得那青灰色的石阶都一片红，红得仿佛他初遇上她那日，天际那片燃烧的晚霞。

　　正在此时，日下那片雷云终于聚集完毕。一道刺目的紫色闪电劈下，生生落在白澜身上。而后一道闷雷紧随着响起。白澜受了这一击，嘴角的鲜血更是喷溅而出。他却反笑了，似是不知疼痛。

　　“万理，你的眉眼真是像极了仙云。”白澜看着万理道。

　　“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万理面无表情。

　　白澜无力的笑了笑道：“可惜你说话的样子像极了那该死的万羽。”

　　“现在只怕是你该死了。”万理道。

　　话音刚落，第二道雷电紧随而来。

　　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白澜生机全无，只静静地躺着，扭头看着万理，焦距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这个杀他父母的人即将死去，可万理心里却并无半分快感。他握着陈情剑，只觉得这一切都极不真实。魂木所制的经脉强韧非常，因为是那极纯粹的灵物，和这天地间的灵气极其契合。万理只需要轻轻运转神念，便能调取到他所需的灵力。

　　自己这心似是死了，可身子却活过来了。之前因中毒而产生的迟滞的晦涩感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万理只觉得视野清晰，耳聪目明。

　　白澜大概是要死了。他终于没能抗过天劫进入天魔境。九雷天劫中的第五道天雷劈下后，空中的雷云便开始消散了。不多时，又是一片晴空万里。神农谷的土地当真是至灵之所，在这场大火之下竟开始缓缓恢复了生机，零落而倔强地冒出一丛丛尖嫩青翠的绿芽。万理听到空气中起了阵温暖的微风，吹散了些神农谷燃尽后的焦枯气味。阳光柔和煦暖，远处青山碧翠，世间一切都美不胜收、充满生机的样子。只是落在自己眼里，都似褪了色，只如谷内的焦土一般黑黢。

　　白澜身体一阵阵痉挛着，呼吸之声逐渐如海浪一般，落，涨，停。万理看到濒死的白澜灵力渐渐涣散，眼里的光却炽热不减，只牢牢盯着万理，仿佛想透过他看到另一个已经不在人世之人。

　　他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因误解生恨也罢，因求之不得也罢，因不忍她受折磨也罢，终归，她是他杀的。

　　日日如饮鸩止渴一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回忆着，品着她曾经给到的星点温暖，而后毒发一般想到那剑刺入她体内时的情形。一开始还是如锥心裂肺般痛苦。可唯有那痛苦，还能证明自己活在人世。还能证明她真实存在过。

　　后面，就渐渐麻木了。

　　时间果然是那名为“思之如狂”之毒的解药。可他不愿解这毒。他乐得饮鸩止渴。

　　只是，再不做些什么，他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幸好，临死前，魇魔化了她的样子让他见了一面。

　　可那终究不是她。

　　“仙云，你说……我到底是……贪恋着这人间的什么啊？若我过了天劫……入那心魔境……你会在罢？可我……我怎敢见你啊。”白澜的心念转着，悠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气。他的生命如浪潮终于褪尽，再也说不出话来。就算如此，他也紧紧的抓着手中裂成两半的幻魇铃。他的视界已经开始模糊，可仍徒然地努力睁着眼，就那样看向万理。一贯不耐的神色松弛下来，带了些柔和。

　　“我没有要放过你的孩子。我只是……没能杀得了他。”

　　白澜缓缓闭上眼。而后散去了他最后那点神识。

　　万理垂着眼，怔怔的看着滴血的陈情剑。而后拿起袖子将剑上的血迹轻轻抹了干净。

　　现在……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去不了他身侧，从不了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