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以北》岁暮青阳

16、第十五章：赵夫人

　　赵夫人身量不高，腼腆秀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因着身怀六甲的缘故，动作也是十分小心谨慎的，听王妈说，她曾到法国留洋，为人却一点留洋派的傲气都没有，甚至连话都是不多的。
　　刑五爷与赵督军在书房谈话，她带着赵督军的夫人在楼下吃茶，她一向不擅长交际，时常都是别人在说，她随声附和，但面对赵夫人的时候却不得不主动提起诸多话题。
　　赵夫人说：“湖州有很多茶园，喝春茶是一件顶重要的事，到了春天，第一批春茶下来要举办庆典，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她很自然的接下去，“我自小便听说，湖州的春茶是极有名气的。”
　　“正宗的湖州春茶是极好的，只是近些年被一些外商败坏了名气，我曾在北平的一家茶馆遇到过，店里老板指明了卖湖州春茶，我离家在外，思乡心切，便点了一壶，哪知那茶叶竟是二道茶，至少存了三年之久，连茶汤都是红褐色的，气得我一口都没喝，直接便走了。”
　　“难怪你生气，正宗的湖州春茶是金中带绿的，怎么也不会是红褐色的。”
　　赵夫人抚了抚肚子，似在安抚里面的孩子，“只有真正来到湖州，才能知道湖州春茶真正的样子。”
　　“红豆来到了绿豆的圈子里是不必张口说话的。”
　　赵夫人一下子掩唇笑起来，“奚小姐所言甚是。”
　　她们仿佛由此拉近了距离。
　　奚北给赵夫人倒茶，因着赵夫人身怀有孕，所以她们喝的是梅子茶。
　　“奚小姐喜欢梅子？”
　　她正喝茶的动作顿住，“是啊！赵夫人如何得知？”
　　“奚山之地少有用梅子做茶，想来是奚小姐喜欢。”
　　她笑了一下，“我是郴州人，以梅子做茶是郴州的习惯，每到暮春时节，第一场梅雨过去之后，漫山遍野的梅子树便开始生长，伴着潺潺流水，这便是我印象中的家乡。”
　　“若有机会，我定要到郴州去看一看。”
　　“我至今也还未去过湖州。”
　　赵夫人笑起来，“奚小姐若是有机会去湖州，定让我来招待。”
　　“那自然好。”她转而问道：“赵夫人此次来山城路远，可有什么不适？”
　　“其他倒还好，只是这山城的气候要比湖州更加湿润一些，我孕中气喘，时常有提不起气的时候，猛一吸气嗓子发痒，容易引发咳嗽。”
　　“山城的梅雨要比湖州晚一个月，如今潮湿还未彻底退去，不过很快便会好起来。”
　　“待到潮湿退去，我恐怕已经回了。”赵夫人从手包中翻出一本书来，“我到山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山城书局，听闻那唯一一本《茶花女遗事》被奚小姐买走了，便忍不住拿出自己的译本请奚小姐看一看。”
　　“赵夫人亲自译的？”
　　赵夫人点头。
　　她双手接过，如获至宝，那淡粉色硬质的封面上用楷书在右上角工整的写着四个字——《玛格丽特》。
　　“这是我回国之后译的，孕中无事，便将之前译过的整理出来，一直随身带着，虽精心呵护，但还是有些磨损了。”
　　她小心翼翼的将书页翻开，生怕将这珍本弄得褶了旧了，第一页是章节目录，第二页是译者自述，第三页开始便是正文，全部手写，字迹工整简洁，排版舒适，她一眼扫过去，又惊又喜，“是白话文！”
　　“嗯！”赵夫人也凑过来与她看着同一页，面带微笑，“白话文更加写实灵活，我想更适合外文书的创作。”
　　她难掩眼中钦佩之意，同时对赵夫人生出无限欢喜，“你若放心将它交给我，我定认真看过之后，给你回复。”
　　“奚小姐若是不嫌弃，我便将此书送给你了。”
　　“真的吗？”
　　“当然。”
　　“那便谢过赵夫人了！”
　　“奚小姐读过林先生的译作，千万不要觉得我这本无聊才好。”
　　“怎么会！”
　　赵夫人微笑着撤回身去，“我曾在法国读过原版，读完之后，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差了点意思。”
　　“或许是这样的故事在我国并不稀奇。”
　　“是了。看来奚小姐也有同样感受，若论妓子的爱恨嗔痴，悲欢离合，我们有征战沙场的梁红玉，自尽报国的柳如是，为情忠贞的董小宛，这些真实存在过的历史名妓，不论是格局还是立意都要比此书高上许多。”
　　“这便是几千年文化的泱泱大国所留下的历史底蕴。”
　　“是了。”赵夫人继续说：“我一路从湖州过来，看到奚山之地的流民得以安居，倍感动容，我听闻，是奚小姐的主意？”
　　“我不过是向五爷提了建议，具体事宜，并未参与。”
　　“奚先生的那篇召文我也看过，当真是写的好极了。”
　　她谦谦一笑，父亲的那篇召文写的过于平实，并非是父亲真正的实力，是赵夫人过赞了。
　　赵夫人继续说：“我在法国专攻文学，想着归国以后可以入报社做编辑，或入学校做教师，或者干脆以文为利刃，以笔代戈，但我一回国便经人介绍认识了督军，我便陷入了两难，我自然希望嫁给督军，但我一旦嫁给督军就意味着之前所要做的事情全都不能做，我由此彷徨无措，想着自己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读书，岂不是白读了，直到去年，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奚先生的召文，了解了这件事情，听说是在你的促成之下，刑五爷才颁布了这条诏令，我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我不过是在庸人自扰，成为督军夫人自然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但也便意味着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要我始终想着要做些什么，那么不管我是何身份，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都可以发挥自己的价值。”
　　赵夫人的眼睛里面有星光在闪烁。她无比真挚的说：“其实，我很早便期待来山城见到你。”
　　她怔住，愕然，随后有些惭愧，且不说她们这一次实属于政治性会面，她必须将她们所说的所有事情原封不动的告诉刑五爷，单说救助流民一事，她只是向刑五爷提了一个建议，并未做些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欺骗了一位无辜而又美丽的女子，正在享受着这份不属于她的荣誉。
　　如果我真的变成那样就好了！她的内心似乎受到某种东西的召唤，如果我的无心之举给赵夫人带去力量用以解决人生困惑，那么赵夫人今日之言是否也可以成为我前进的方向。
　　她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如果将一切变的正向，那么谎言是否也可以发挥正面的能量。
　　温柔与慈爱忽然将这一切变得柔和，她们相视而笑，共同感受着独属于女子间的友谊。
　　“什么事情叫你二人聊得如此愉快。”刑五爷和赵督军从楼上下来。
　　她们对视一眼，揩了揩眼角的泪，十分默契的将此次谈话视作二人之间的一个秘密。
　　刑五爷的面色虽说比赵督军冷漠许多，眼里也少不了疑惑。
　　“不过是些女子间的趣事罢了。”赵夫人说。
　　他们很快走到近前，刑五爷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她被盯得发毛，不由得浅浅笑了一下。
　　“五爷，我们这便回了。”赵督军说，搂上夫人的肩。
　　她不禁细细看着这夫妻二人，郎才女貌，十足登对。
　　五爷“嗯”了一声。
　　赵督军夫妇随即便被赶来的千城送出门外。
　　赵夫人临走时还朝她颔首致意。
　　“你们说了什么？”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刑五爷问道。
　　她将与赵夫人之间说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刑五爷，唯独省略了最后一段话，刑五爷的眼睛审视着她，似乎察觉到她刻意隐瞒了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随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