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以北》岁暮青阳

11、第十章：山城难民

　　壬申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

　　我现在依然记得五爷昨晚对我说的那句话，“永远不要指着别人来救”！我自幼在父兄的照顾下长大，凡遇困难或者危机的时刻总有人替我出头，哪怕到了山城读书，身边也不缺同窗之间的相互庇佑，以致我一直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现在，我才想起应该要问自己一句，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救？
　　我自己难道就不可以做些什么吗？
　　若有人欺我，我第一时间应该反抗，而不是委屈求全。就拿徐小姐来说，她因五爷的缘故看我不顺，我不反抗，她便不再招惹我了吗？不是！她既已看我不顺眼，怎样都会看我不顺眼，就算我忍耐，她一样不会停止对我的欺辱，甚至牵连父兄，这与我是什么样子没有关系，而与她是什么样子有关系。我若不反抗，不让她同样伤了，痛了，给予她致命一击，她便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痛。
　　弱者哪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呢？
　　而我也是读过书的，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先生们讲了那么多遍的自由和平等，竟全然被我抛之脑后。我这样迂腐的脑袋，怎么对得起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教育呢？
　　......
　　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至少不要这么怯懦，或许，有一天，我不止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

　　——

　　晚饭前，她正倚在窗边看书，环儿突然来唤她，说她等的人已被王妈请到府上，正在前院门房，她火速赶去，只见那乞丐满头大汗，一身的油光，正在咕咚咕咚的喝水，他喝完一碗又要一碗，直到三碗水下肚才算舒畅。
　　“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李。”那乞丐答道。
　　她进去，微有些生疏的拘谨，站在王妈身侧。
　　“李先生说昨夜有人叫他到刑府取钱，可有此事？”
　　“是了，是五爷吩咐的。”
　　“我这便吩咐环儿去取钱。”
　　“先等等！王妈。”奚北叫住她，“可容我先同先生聊一聊？”
　　“那我先叫环儿取些饭食来。”
　　“再给我一碗水吧！”乞丐请求道。
　　“茶壶就在此处，你请自便。”王妈说。
　　那乞丐直接将水倒在手心，而后畅快的抹了一把脸。
　　“先生从哪里来？”
　　“就从昨天那处。”他继续用水抹着脸。
　　从昨天那处走到刑府怕是要一整天，夏日里，天又这样热，难怪他如此汗流浃背，怕是走了一天，也未曾停歇。
　　“环儿，去给先生取一条毛巾，再打盆水来。”
　　“是。”环儿领命下去。
　　王妈接着问：“听着先生的口音听着像是北方的。”
　　那乞丐连忙摆手，“从北平来，口音，不准，不准了。”
　　环儿这时将水盆端来，那乞丐就像鱼见到了河水，恨不得一头扎进水盆里。
　　待他好好洗漱一番之后，环儿将饭食端给了他。
　　那乞丐刚刚三杯水下肚，本就不宽敞的肠胃直接来了个水饱，他虽盼着将这饭吃进肚里，但怎么也快不起来了。
　　王妈又问：“先生原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到山城来？”
　　“收成不好，只能出来了。”
　　王妈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你先吃着。”而后将她拉到门口，她出去才看到，不知何时，门外还守着卫兵。
　　王妈嘘着声音说：“你赶紧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瞧着那人手臂上还有刀伤，绝非善类，而且问他是哪里的，他也不说，那口音分明不是北平，而是奉天的！”
　　“奉天！难怪我听着如此熟悉。”她悄悄告诉王妈，“昨夜五爷带我去了柳巷，那里有很多人在乞讨，就是这位先生敲了五爷的车门，想要一点银钱，五爷担心被其他乞讨者发现，不好脱身，便命他今日晚饭前到刑府来取，至于如何处理，交由我来定夺。”
　　“这钱财虽是小事，但也不可随意给与出去，况且他到了刑府，总归小心一下才好，你且让我试他一试。”
　　王妈转身回屋，突然怒道：“好你个腌臜下作的东西，竟也行骗到我刑府来了，来人，将他给我绑了！”
　　卫兵们一下子冲进屋内，将乞丐按倒在地。
　　“主子们，这是什么意思？”
　　王妈骂道：“我们好心给你吃喝，你竟瞧着我们耍，府上的人早已将你认出，一个荒野劫道的也敢明目张胆到我刑府上来骗吃骗喝，看我不将你抓去见官。”
　　“不是！不是！”卫兵们就要拉他，他一着急将刚刚喝的水混着半下肚的饭一股脑的全吐了出来。
　　卫兵们急忙将他放开。
　　他不住的呕，一口一口的呕出水来，待他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完，他终于绷不住，颓唐的大哭，“这是干什么啊！”他一边哭一边嚎，“我就不应该来这地方！”
　　王妈这时收回卫兵，“你是奉天人？”
　　“奉天人怎么了？奉天人就活该被欺负？奉天人就活该不被你们当个人对待？我这一道上流离失所，好不容易从山海关逃出来，以为能在北平安顿下来，结果一听我这口音就人人喊打，东北丢了是我的事吗？东北丢了是我的错吗？我愿意被人追着打吗？我就是想要混口饭吃，我做错啥了！”
　　“来！”王妈扶他起来，“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说。”她唤道：“环儿，重新将水和饭拿过来，将地上收拾干净，再打盆水来，让先生洗把脸。”她转头对乞丐说：“我如此逼你，不过是想要句实话，如今你说了，我也放心了！”
　　那乞丐抹抹脸，一脸委屈，“我就是个乞丐，你就可以如此逼迫我吗？”
　　“小兄弟，别见怪，我既然将你请进刑府了，必然是真心待你，来，给我细讲讲，东北如今到底是个怎么情况？”
　　那乞丐憋屈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自日军冲进北大营之后，兄弟们是散的散逃的逃，大部分都撤出了山海关，即便没有撤出的，也都躲在山里，不知所踪，我们一路逃到北平，以为能够在那里安顿下来，可那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实在是太憋屈，我们一直都等着上头能够一声令下，带着我们重新打回去，可这时间长了，弟兄们等到心都凉了，也没等到上头有任何指示，我们只能一路南下，一直到了这奚山城。”
　　“既然如你所说，你们是一群人，不止你一个？”
　　“难民营里大部分都是从东北逃过来的，东北人自出了山海关之后还哪有容身之处。”他抹了两把泪，“你们只瞧着东北人窝囊，那么好的一块地方就那么丢了，可你们实在不知道我们心里的苦啊！”
　　她叹道：“这岂是银钱能够解决的问题。”
　　“王妈，今晚可否让先生在这里留下来，待我与五爷商议过后，再定夺。”
　　王妈问道：“小兄弟觉得可好？若你只想要个银钱便离开，也可。”
　　“这天下除了东北张家之外也只有指望东南刑府，若是五爷能够出个对策那自然好，我也可以替四处散落的东北兄弟们说一声感谢了。”
　　见过乞丐之后，她心情忧愤的回了洋房，她只知东北失守，被外敌入侵，这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总是听一听便罢了，却未曾想到东北地区的人竟过着如此艰难的日子，不论如何，她也要同刑五爷说一说，只有刑五爷可以好好安置那些难民。

　　晚饭的时候，刑五爷总是面不改色，吃过饭后，刑五爷照例去书房办公，她犹豫再三终于敲响了刑五爷书房的门。
　　“我冲了今年新春的龙井，你要不要尝一尝？”
　　刑五爷回答的倒也痛快，“进来。”
　　她端着茶盘进去，心里有些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走进刑五爷的书房，他的书房不算大，只摆放了一张办公的书桌，和一个棕色的皮质沙发，前者是办公区，后者是休息区，沙发前摆放着一张茶几，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放。
　　刑五爷知道她有话要说，放下笔，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走进去，将茶托放在刑五爷的书桌上，“我给你倒一杯尝尝？”
　　刑五爷比了个“请”的手势。
　　她选用的青花瓷茶杯与这春茶的颜色甚是般配，她倒好一杯后，将茶杯放到刑五爷面前，“你尝尝。”
　　刑五爷拿起来，倒也没细品，只喝了一口，“不错。”
　　她一下子豁然开朗，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说吧！有什么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她说：“我见过那名乞丐了。”
　　刑五爷将杯中的茶喝完，手指顶着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再来一杯。
　　她一边倒茶一边说：“今日我见过他才知道，他是东北过来逃难的，你知道的，东北自去年失守之后混乱不堪，好多人都无法留在自己的家乡，他们四处流浪，为外乡人所歧视，所以一路南下，逃到了这东南之地，城南郊外的难民营里多是这样的人，这还只是先前的一批，若后续东北局势继续恶化，想来逃难的人会更多。”
　　“你怎么处理的？”
　　“我原本想给他点银钱，让他有个赖以生存的方式，但听过他的故事之后，又觉得这样做无甚大用，就算给他银钱，他走到哪里也会遭到歧视，无法维系自己的生活，待银钱花完了，岂不是跟从前一样，再者，像他这样的人太多，又岂是银钱能够解决的问题。”
　　“你怎么想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觉得天下弟兄理应相扶。”
　　他默了默，没有说话，而后浅淡的道了一句，“你下去吧。”
　　他忽然变得很冷漠。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的错了，还想继续再努力一下，“那这茶......你不再喝了吗？”
　　“不喝了！”
　　她不得不出去了，迟疑着端起茶杯，落寞的说：“那我便......出去了。”
　　刑五爷没有理她，继续处理着面前的文件。
　　她灰溜溜的走出书房，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起，她松了一口气，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日，她与王妈亲自送那名小兄弟离开刑府，他换了身新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她与王妈给了那小兄弟一些银钱，最后目送他离开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