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春长在》零九二二

12、第 12 章

　　待顺娘回过神来，不知被人推着走了多远，停在一家陌生的金店门首。
　　边上聚着两三个闲汉，见顺娘佩金戴玉，衣饰华贵精致，孤身一人左右逡巡，互相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摇摇晃晃走过来，涎着脸笑问：“小娘子孤身在此，可是等人？”
　　顺娘见此人流里流气，眼中有些淫邪之色，心中害怕又警惕，把头扭过一边，只不理睬。
　　其余闲汉见状哄笑起来：“好倔强的性子！小娘子如此好颜色，必是和哪家公子暗约私期，哪里看得上打秋风的，偏你多嘴多舌问个不休，自讨好大没脸。”
　　那闲汉被讽得恼羞成怒，见顺娘拧着脸不看他，抿嘴蹙眉的神态别有一番动人，心下动火，硬是伸手过来欲扳顺娘下巴。
　　顺娘一掌击在他手上，退后一步，暗暗摸了块石头在手，心下打定主意就算拼着大喊大叫起来丢脸，也不让这人占了便宜去。
　　“咄！咄！”就在双方似斗鸡般互瞪的时候，一个挎着篮子的卖花妇人从墙角拐出来，一路挥着手，巴掌在闲汉头上噼噼啪啪作响，“光天化日之下一群汉子欺负一个小娘子，你娘要是知道，臊也臊死了！”
　　闲汉瞪起眼睛正待找麻烦，见那妇人比他还高出大半头去，身高体壮，胳膊有他大腿般粗，顿时矮下半截，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拐了个弯回到同伴中去，转过背不看这边。
　　卖花妇人伸出另一只手牵着顺娘，把她带到另一边站定，笑道：“小娘子贵姓？我姓王，若不嫌弃叫我一声二嫂子罢了。”
　　顺娘见这妇人虽然说话粗声大气，然而态度豪爽亲切，又为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她心里正是酸涩交加又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把这妇人当作了亲人，眼中差点滴下泪来，抽抽搭搭地道：“我姓顾，叫顺娘……”
　　王二嫂伸手拍着她后背，语气颇为谅解地道：“唉，唉，别哭，与家人合气，想不开跑出来了罢？富家小娘子，十个八个都是这样，你家人在哪？可还认得路？”
　　顺娘泣道：“我不晓得他们都在哪里。”
　　“这可如何是好。”王二嫂皱起眉，“不若这样，你先去我家休息一下，我让家里人替你四处问问，实在不行我再带你去报官。”
　　王二嫂带着顺娘一路往巷子里去，这一片道路复杂，巷道处处相连，如蛛网一般，她们走过的这一段多是人家的后门，户户闭着门扉，一路行来除了她们没有半个行人。
　　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王二嫂停在一处院门前，甫一开门，门口探出两个漆黑的狗头，龇牙咧嘴好不怕人，冲着顺娘一顿狂叫。
　　顺娘吓得退了几步，王二嫂一边安抚狗一边招呼她：“看着怕人而已，不咬人的，快进来罢。”
　　顺娘拉开些距离，才得以打量这个院子，光秃秃的石砌院墙比其他家高出一大截来，院里空荡荡的桌椅晒架俱无，门口狗吠了这么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出来望一望，全然不像个平常住家样子。
　　顺娘心中害怕，推辞道：“不必麻烦王二嫂子了，我出来这许久想必家人心中着急，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向嫂子道谢。”
　　王二嫂脸上横肉滚动起来，扯出一个狰狞的笑：“你哪里知道家人在哪里？还是乖乖进来罢，我家中可好玩。”
　　顺娘见王二嫂子黑压压的身影逼近，比方才被闲汉纠缠更无计可施，此时身边蓦地传来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王二嫂子又做这等拐带的勾当了，不怕人家家中找上门来么。”
　　顺娘如闻纶音，回头只见一个少年靠在墙角，穿着蓝布短衫，腰系红带，身材单薄修长，正是刚才河上救人的水手。
　　王二嫂冷笑道：“霍家小子，你休他娘的撒狗屁，老娘几时做过伤天害理的营生，再满嘴胡沁，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随着她的话声，两只大黑狗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声，伏在门上作势欲扑。
　　少年走过来站在顺娘和王二嫂中间，身体有意无意地把顺娘挡住，笑道：“好大的火气。王二嫂子，我与你说件稀奇事，我那天和顺哥他们看到一个人大半夜在后院树下鬼鬼祟祟，不知道埋什么物事，我们还道哪天有空去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好宝贝。”
　　王二嫂脸上神色变幻，许久勉强笑道：“至多不过埋几坛酒罢了，有多稀罕。”停了停又道：“那你是要带这小娘子走了？”
　　“嗯。”少年脸上笑容不改，“我方才在河上见过她家船，想必家人就在左近。”
　　王二嫂不情不愿地让出路来，少年仿佛认识多年的老友般朝顺娘招手：“我们走罢。”
　　顺娘心中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萍水相逢的少年，但留在王二嫂处更是大大的不妙，一咬牙，跟在少年身后离开了。
　　姓霍的少年一边走一边对顺娘道：“你胆子可真大，敢跟着出名的王二拐子走，不怕被她害了么。”
　　他步伐甚快，顺娘努力跟在他身后两步处，闻言回道：“我不知道什么王二拐子。我不认识她。”
　　少年一下停住脚步，回过神来，仿佛不可思议般盯着顺娘看：“居然还不认识，莫非你是个傻子么。她这样的人，专门在街上等着那些迷路找不到家的小娘子，好看的就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稍差些的，就刺瞎了眼睛做瞎子女先儿，实在不行的，就砍了脚去讨饭，讨不到还要挨打。”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顺娘，“你这样的，肯定是卖掉。”
　　顺娘猝不及防，一下望进他的眼睛里。
　　少年的眼睛极为明亮，黑多白少，瞳仁里仿佛盛着一汪水光，眼睫修长，尾端飞起来好像也沾着水色，是一双传说中的桃花眼，偏偏目光简单直白，减少了几分诱惑之色，多了几分懵懂莽撞。
　　顺娘脸上先是一红，听他说得可怕，渐渐地发白起来，嘴上还不肯认输：“我方才也识破她了，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进她家去的。”她也知道自己的说法站不住脚，声音越说越小。
　　“你不进去有什么用？你这样的，她一只手能打十个。”少年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再说她养的狗也不是吃素的，要是用强起来，就算你家人找到你，也是个半残的小娘子啦。”
　　说完他继续在前面带路，只是这次的脚步慢了许多。
　　顺娘没有注意，她想到今日先是同家人失散，之后被人调戏，还差点被个女拐子拐走，心中越想越难过，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忍不住蹲在墙边，把头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起来。
　　前面的少年走出一段，见身后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顺娘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吓得几步跑回来，一下也蹲在她身边，急急地问道：“可是肚子痛？还是哪里痛？王二拐子打你了么？别蹲着，我带你去看郎中。”
　　见他问得关心，不知怎么顺娘心中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变本加厉地哭道：“我爹爹不要我了，只要我妹妹……还被人欺负被人骗……你还说我是傻子，方才在河上你泼我一身水也没有和我道歉，凭什么说我……”
　　少年没什么哄小娘子的经验，急的抓耳挠腮道：“我泼你了么，好罢，就算是我泼了你，我现下和你道歉，你别哭了……”
　　他左看右看，忽然看到了什么，眼前一亮，一拍顺娘的肩膀道：“有办法了！你在这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顺娘抬起头来，泪眼朦胧间见他猿猴般攀着别人家的院墙，几下灵活地翻到别人院子里去了。
　　她心中迷惑，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过得一小段时间，靠墙的枇杷树上露出他的身影，一手揪下一个黄澄澄的枇杷往怀里装，得闲了还冲她好整以暇地一笑。
　　顺娘从未见过如此光明正大行盗窃之事的人，呆呆地看他摘了四五个枇杷，原路从墙上翻回来，只是满怀枇杷行动终究不便，冷不防掉下一个果子来，打在墙头瓦片上“啪”的一响。
　　宅里立刻传来喝问声，少年麻利地从墙上溜下来，一手把顺娘从地上拽起来，急促地道：“快跑！”
　　两人沿着两道窄窄的墙奔跑，踏过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头上掠过蓝色的天光云影，顺娘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跑得那么快，直到少年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她依然保持着莫名其妙的状态。
　　少年笑道：“没人追上来了！”把一个枇杷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顺娘。
　　顺娘接过枇杷，问道：“这是什么？”
　　“我刚才惹了你恼，所以冒着风险为你摘了果子讨你喜欢，如此你便不生气了吧，可以别哭了吧？”少年笑嘻嘻地道。
　　顺娘哭笑不得，一时间确实觉得难过少了许多。
　　他们一齐咬着偷来的枇杷，少年道：“我姓霍，单名一个尚字。你叫什么名儿？”
　　他样子漫不经心，仿佛不知道问小娘子的名字是件怎样风流或失礼的事情，顺娘咬了咬嘴唇，小声道：“我姓顾，父母都叫我顺娘。”
　　霍尚笑道：“好名字。只是仿佛不是很像你。”他捉狭地看了顺娘一眼，“方才你说你爹爹不要你了，是什么意思？”
　　顺娘情绪一下低落下来，道：“我们被人群挤散了，我爹爹拼命伸手过来，只拉了我妹妹去。”
　　“原来是这样。”霍尚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云淡风轻的样子，无知无觉地继续吃枇杷。
　　顺娘感到被忽视的气愤：“倘若你父亲对你这样，你不生气委屈么？”
　　霍尚把最后一块果肉抛了一个高，用嘴接住，口齿不清地回答道：“我没有父亲，从小是在漕帮长大的，所以我会不会生气委屈，我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