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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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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夫妻父女四人各自出门。
端午惯例官吏休假百工歇业,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不时有车轿排众经过。沿河边卖花卖吃食的密密匝匝围了一带,各大酒楼的小伙计在门边打躬作揖,殷勤地接过客人的马绳,各路牙人在茶摊边上坐着,身边跟着一个两个孩童,一双利眼不停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顾大官人知道女儿们年幼,必定喜欢外头热闹有趣,弃家中小码头不用,特地点了四个管家把顺娘瑾娘围在中央,步行至河边码头。
短短一路两个小娘子看得目不转睛,顾大官人见状得意道:“别看的走不动道,待会河上更有趣。”
顾大官人早订下一艘堂客船,四面垂帘,家人请两位小姐上船进屏风后小室坐定,与顾大官人坐在船首,就叫开船。
果然如顾大官人所言,河上比岸上更是热闹。方顶的堂客船最多,穿梭般游来游去,船帘都微微限期,露出后面的芙蓉玉面来。间有不少不加帘的画舫,装饰得金碧辉煌,上面载着衣裳时新的艳妆女子,丝竹嬉笑之声处处可闻。
这是清倌人出行,不少浪荡公子教家人驾船随在她们的画舫边,与她们大声笑闹,而画舫经过顾家的船边时,各路妓家都与顾大官人招呼,娇笑之声不绝于耳。
顺娘和瑾娘都很是尴尬,顾大官人却丝毫不觉,见女儿许久不出声音,招呼她们道:“龙船近了,你们要不要丢些彩头?”
原来船已经行到河的中段,宽阔的水面上浮着四五艘龙船,船下层锣鼓喧天,周围远远围了一圈游船,游客从旁边的小船上买了乳鸭丢下水去,聚在龙头上的水手们就争相下水追逐。
顺娘和瑾娘商量了一下,也各自买了十来只小鸭抛到水里。一时间河面上乳鸭幼嫩的嘎嘎声,水手生气勃勃的呼喝声,船上人们的助威声此起彼伏,极是热闹。
那些穿蓝布短衫,腰缠红带的水手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少年,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肩背秀削挺拔,动作轻盈矫健,远远的飞扬之气扑面而来。
这少年一头扎进水中,如同游鱼般灵活,忽然一口气潜下去,水面留下一道白痕徐徐飘散,须臾再冒出头来已经是三丈开外,手中举着一只慌慌张张扑腾翅膀的嫩黄乳鸭。旁边花船上的行首们哄笑起来,“好俊的小哥儿!”教摇船的龟公靠近过去,纷纷把鲜花投掷在他的身边,如同下了一阵花雨。
连续好几次彩头都是他得,周围水手却丝毫不见不悦,大笑着拍打他的肩头,这少年随性地把挂下来的湿发向后一撸,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午时过后河面上的船越来越多,原本宽阔的水面也显得拥挤起来,各家船夫不得不小心翼翼避让来去,以免冲撞了别家的船。
顾家船近处一艘极大极华丽的画舫似乎嫌游船乳鸭不够体面,自备了许多绿头雄鸭,鸭颈上都挂了小小的金钱,扑通扑通丢下河去,还在船头燃起鞭炮,不由得人不往他这边来。
龙船上的人果然一声呼喝,几艘龙船都往这边驶来。画舫边上的船纷纷避开,意欲空出地方来。然而前头的船已船帮挨船帮,船头接船尾,挤挤挨挨都不用跳板便可上别家船去,一时间哪里排得开来?倒是互相打撞,好几家家人就此互相叫骂起来。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除了画舫游船,河面上还有一样小船,船尾放一条短木,七八岁的小哥儿穿着红衫绿裤在上面倒立打跟头,称为“吊艄”。眼下就是耍吊艄戏的小男孩掉进了河里,随着簸荡的河水上下翻腾,发出尖锐的哭叫声。
四五根船槁向男孩儿伸过去,但是没有人敢下河,只因有人落水后场面越发混乱,一不小心就是被船撞得非死即伤的下场。
眼看着河里的小孩渐渐无力,龙船上跳下一道人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直直游过来,正是那水性极好的少年。他灵活的选择了一条船最少的路线,就要到落水者身边时,恰好被顾家船挡住了。
顺娘姐妹心系外面情形,早把船帘掀开,忽见窗边水面上冒出一个人头来,均吓了一跳。那救人的少年见船舱里坐着两位妙龄的小娘子,四只澄澈的妙目带着惊惧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犹是救人心切,也不由得笑了一笑。他长眉秀眼,衬在橄榄色的面庞上,周遭人仰马翻时,这笑容却仿佛河面上跳跃的金色波光。
顺娘心中咚地一跳,泛起酸甜难言的滋味来。然而少年笑过之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攀住窗棂,借力从水中窜了出来,在船壁上蹬了几步,从顶上翻到船的另一侧,飞快地绕过几只船不见了人影。他这一扳虽不算粗鲁但也绝不轻,顾家船被这股大力一掀,猛地向一侧倾去,两个小娘子被吓得大声尖叫,尽力抓住身旁的东西保持平衡,又被少年从河中带出的一大泼水淋了一身。
顾大官人几步赶进来,见两个女儿形容狼狈,皱眉道:“哪里来的小猢狲,偏逞英雄好汉。”
好在出门前都带了替换衣物,两人躲在舱里换了,只是到底坏了兴致,顾大官人悻悻地指挥船家停在一处小石阶码头上。
离上岸的地方不到一百步就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门口站着几个干净清秀的少年,远远能从敞开的窗扇看到大厅里披着红绿薄纱的歌姬。
顾大官人一看就来了兴致,指着酒楼道:“就是此处罢。”
一行人磕磕绊绊走了将近一刻钟,挤出一身热汗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盖因这里能直接看到河面上龙舟竞彩,观众熙熙攘攘,加上各路商贩见有利可图,纷纷各据一片空地摆下摊子,要通过这一段小集市,真真是咫尺天涯。
顾家父女前方正有一福建挑贩,担子里四只吱哇乱叫的小猪,其余商贩多有借店家檐下地方做生意的,偏他不知,只闷头挑着担子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街上有个闲汉叫牛二的,见此人呆呆的甚是好欺的样子,眼睛一转,招手叫他过来,问他买猪。
挑贩以为生意上门,乐颠颠地放下挑子,牛二便道:“我正要出门看龙舟,恰好遇着你,不如你拿猪出来与我看看,若是合意,当场议下价来你随我回家秤银子,不然大家误事。”
挑贩深以为然,拿出一只小猪递给牛二,牛二牵住猪尾,放在地上装作细看的样子,正巧路边一老汉大叫一声萝卜赛梨,引得挑贩转头去看,牛二趁机一松手,小猪尖叫着逃窜。
牛二大叫一声不好,上前追赶,实际暗中把猪仔赶得更远。挑贩见小猪逃跑,心痛得了不得,猛力扑出去捉,不料此举正中牛二下怀。
他见挑贩跑出几十步远,从猪笼里又拿出一只小猪抱在怀里,伸脚踢翻担子,剩下两只小猪也得获自由,牛二扬声大笑道:“多谢你!慢慢寻!”
挑贩回过头来知道中计,一边咒骂一边追过来,牛二一边逃窜,一边不忘伸手掀翻别家摊子,一时之间坠地声,抢救声,被撞倒的惊呼声,场面极其热闹。
不巧牛二正是向顾家方向去的,顾家人见身边人群忽然像滚粥一般涌动起来,不断有人摔倒,又被后来者踩踏,都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方寸大乱,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顾大官人带出的都是用老的管家,不多时反应过来,把主人家围在中间,慢慢向街边移动。
顺娘被裹在混乱的人群里,人与人之间靠的极近,鼻端皆是烘烘的臭汗味不说,时不时不知被谁推一把撞一下,撞得她头晕脑胀,自觉从出生以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险恶境地。
人群那头忽然有人疾呼:“马惊了——快闪——”一辆大青马拉的雕花油布小车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车夫紧紧拉着缰绳,嘴里连声呼喝,也制止不了受惊的马在人群中连蹦带踹。
稍显平静的人群立刻又纷乱起来,人人争着往路边挤,好避开那匹发疯似的高头大马,顾家的四个家人在这次人潮中显得极为无力,轻易就被剥去一层,露出中间的顺娘和瑾娘来。
顺娘姐妹齐齐惊叫一声,她们身量尚未长足,身侧来来往往的人都比她们高出一截,眼看就要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淹没,顾大官人回头看见女儿危险,热血上头,不知哪来一股力气,向她们挤去。
顺娘没想到父亲平日里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面,就算见面也与自己也只又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事到临头竟不顾自身安危,拼了命也要来救援女儿。
尽管情势危急,顺娘心中却涌上一股滚烫而满足的热流,脑海里模模糊糊一个念头:“父亲心里原来还是有我的!”
不由得与锦娘齐齐伸出手去,嘴里已含了哭腔:“爹爹!”
接下来的一刻在顺娘的记忆里仿佛极快,又仿佛无比漫长,她眼中清楚地瞧见父亲裹挟在人群中,被人冲撞得侧开身去,他紧皱着眉头,脸色焦急,脖子旁青筋绽起,尽力地伸过手来——
一把拉住了瑾娘。
顺娘几乎是茫然地看着父亲把瑾娘拉进怀里,张口向自己喊着什么,她努力去听,却听不明白,身周的人群仿佛也静止下来,她木木地伸着手,心中几乎有些自嘲地想:“原来今日确实是出生以来最险恶的境地,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