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期》水木糖籽

9、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魏侯逝世，全国缟素。
　　在衙里守完大孝，晏杭兴致冲冲地回来，还未进屋便大声嚷嚷找时楷。
　　时楷打着呵欠从榻上翻起来，呵了他几句。
　　“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晏杭一巴掌拍过去。
　　时楷回敬一巴掌：“先君新丧你就表现得如此兴奋，被人发现了打断你的腿都是轻的，可别连累了我。”
　　晏杭小声道：“在外头我都很小心的，出不了岔子。”
　　“说吧，何事？”时楷一边起身一边穿外裳。
　　“我的《礼札》马上就写完了。”晏杭掩饰不住面上的欣喜。
　　“唔，然后呢？”时楷趿拉着草鞋，把被子揉到角落里。
　　“我可以向新君上书啊，先君不喜礼法，新君说不准正需要以礼立国呢？”
　　时楷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挑水、抹脸、喝水、生火，晏杭一步不落地跟着时楷，不停地跟他讲自己的计划。
　　“你到底赞不赞成？”晏杭有些着急。
　　时楷终于抬起了头，盯着他：“想听实话？”
　　看到时楷的表情，晏杭有些失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不是我不看好你的《礼札》，实则当前魏国需要的不是礼法，而是兵法。”时楷将手里的碗盛满粥，递给时楷，“你的《礼札》当传世，而非上谏。”
　　“话虽如此，可新君继位总归是以礼为先的吧，司空那帮老臣已经不在了，此时若不上谏，岂非失了谋取功名的大好时机？”
　　这小子志气未减，也不知是好还是坏。时楷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那你就去吧。”
　　“真的？你支持我？”对于时楷的态度，晏杭感到十分惊喜。
　　时楷点点头：“这些年来，你写《礼札》不容易，总该带它出去见见世面的。”
　　“你说得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晏杭放下碗，匆匆进屋挽袖磨墨，他得尽快完成最后一章，尽早带着这么些年的心血去芮城。
　　时楷看着碗里的粥，取代笑容的是满面愁容。
　　这个傻小子，你不想叫我失望，其实我对这件事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放任你去，只是不想你对自己失望。

　　一家嘈杂的酒楼，一名棕衣男子坐在角落并不起眼的地方，见到时楷来，腰间和他一样别着一枚打着碧色绦带的玉珏，他熟络地打招呼道：“你来了。”
　　时楷在对面坐下，像老朋友般寒暄了几句，吃了只鸡腿并一碗羹汤，周围的食客都各自吃着聊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棕衣男子道：“魏侯半月后要朝见天子，公子的意思是时机差不多了。”
　　“此话怎讲？”
　　“魏侯要将舍邑、桓城、闵郡等六座城池分别割让给齐、郑、晋、秦等国，此次入王都就是为了请天子替他主持结盟之事。”
　　时楷惊愕：“结盟便结盟，好端端的为何要白白地割地送人？”
　　“谁说不是呢？”棕衣男子笑道，“所以公子说，时机到了。”
　　“魏侯初继位，根基不稳，列国虎视眈眈，魏国的祖业不能在他手中白白送人，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谋划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次。”时楷郑重道，“请你转告公子，务必拉拢天子，做好下一步准备，我这边一旦得手，只怕即刻有一场恶战。”
　　棕衣男子点点头：“你放心，之后的事情公子已经安排好了，公子叫我转告你，此行凶险，他不能出面助你，只能派些人给你，你切要保重自身安危，事成之后必有重赏，和妻儿团聚指日可待。”
　　提起妻儿，时楷的面色柔和了许多，拱手道：“替我谢过公子，这些年来多亏了他的照顾，我的妻儿才得有安身之所，定当不负公子所托。”
　　棕衣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等你回来。。”
　　时楷回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士为知己者死，公子的知遇之恩，我铭记在心。还有一事。”时楷将随身包袱递给他，“这里头是几卷《礼札》，撰写者于礼法上颇有造诣，请公子示下。”
　　男子接过包袱，道：“这些年你举荐的人公子都颇为赏识，此番更是连事成之后能用上的人都想好了，公子一定会满意的。”
　　谈完正事，桌上的菜肴也吃得差不多了，二人就地分别，各自揣着心事离开了。

　　时楷召集了公子器派给他的人，布置好一切。
　　没过几日，晏杭黑着脸回来了，时楷明明看出了结果，还是装作关切地问了句：“怎么样？”
　　晏杭苦笑道：“我终究还是和你一样了。”
　　“难不成你的《礼札》也被烧掉了？”时楷打趣道。
　　晏杭叹了口气：“连灰都不剩。”
　　“这作风倒是像极了他父侯。”时楷默默念叨。
　　“不仅如此，我被革职驱逐，如今也是闲人一枚了。”晏杭看着时楷，无奈地摊摊手。
　　时楷笑了：“我早就料到，咱俩迟早殊途同归。”
　　“那你为何还支持我写《礼札》上谏？”
　　“你不知道？”时楷盯着晏杭的眼睛，充满期待。晏杭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不亲自撞南墙绝不回头，索性，他便让他好好撞一次，知道疼了，下回就听劝了。
　　看着时楷皱到一处的眉头，晏杭突然笑了：“我知道了。”
　　时楷拿起著子递给晏杭：“吃饭吧，菜都凉了。”
　　看到桌上的菜还是那几道，晏杭皱眉道：“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你就没学几道新的菜式吗？”
　　“你爱吃不吃，我既不是你爹娘，又不是你夫人，为什么要伺候你？”时楷没好气道，端过碗兀自吃起来。晏杭无奈，只得坐下，乖乖吃饭。
　　吃着吃着，晏杭看到后头的桌案，走之前书卷堆积如山，如今干干净净，忽然感伤起来“可惜了我那几车书卷，这几年熬了多少个大夜写的，一把火全没了。”
　　时楷不说话，将晏杭空了的饭碗填满。
　　“现在我有些理解你当初的心境了。”晏杭放下碗，看着时楷，“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心也随着那缕青烟飘走了，如今好似空空一副皮囊，内无半分壮志。”
　　“收起你那同情的目光。”时楷没好气道。
　　晏杭挨了呲，老老实实低头扒饭。
　　饭毕，时楷收拾碗筷准备去洗，晏杭想帮忙，被时楷支开了：“你若真想帮忙，就去把我屋里的几只大箱子收拾好。”
　　屋里的箱子确实多，床以外都是，晏杭打开箱子，里头全是书卷，展开一卷读来：“礼之初始，炎黄而制，礼之初成，商周依循……”
　　好熟悉！
　　“这不是我著的《礼札》么？”晏杭反应过来，大喊，“时楷！”
　　“出什么事了？”时楷匆匆跑进屋子，手上还滴着水。
　　晏杭举着手里的书卷：“这些是我的《礼札》？”
　　“大惊小怪。”时楷松了口气，转头走了。
　　原来，他不仅知道我要上谏，还替我想好了一切，我和他，终究还是不一样。

　　整理完所有书卷，晏杭关上箱子走出门，时楷已经收拾妥当，在院子里晒月亮。
　　“那些书卷，你是什么时候抄的？”
　　“你每日走后，我就把当日的抄出来了。”
　　晏杭感激地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
　　时楷摆摆手：“我们一样，但我不会让你和我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晏杭拿出一卷竹简：“打开看看。”
　　时楷展开读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你这是？”
　　“《园有桃》的下半阙我替你作了，不比你差吧？”晏杭笑得很得意。
　　时楷点点头，颇为满意：“怎的突然作这个？”
　　“你不知道？”晏杭盯着时楷的眼睛，忽然严肃起来。
　　时楷不说话，心里有个答案，但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离开芮城的时候听闻君侯又要献城割地，我们魏国本就不大的疆土又会缩减，身为魏国子民，我心绞痛。”晏杭捶胸低吟，忧伤不已。
　　对他的表现，时楷丝毫不觉得惊讶：“这趟出去，你知晓了不少，其实以你的阅历，早该明白这些的，不过你一直囿于怀才不遇的自怨自艾中，未曾真正跳离出来看清源头所在，如今一部《礼札》叫你醒悟，还不算太亏。”
　　晏杭忽然按住时楷的肩头，低声道：“你是公子器的人，一直在暗中替他谋划，是也不是？”
　　时楷一惊：“你何时知道的？”
　　“那日裴胥已来见你，我听了一半，猜了一半。”见他眉头紧锁，晏杭赶紧澄清，“你放心，我没有说出去，我只是想你……可否替我引荐？”
　　“你要投靠公子器？”时楷一愣，“你想好了？”
　　晏杭叹道：“我一心报效朝廷，如今想明白了，我忠的是魏国，如今魏国地小人寡，其他诸侯国虎视眈眈，若想护国，必先立明君。”
　　时楷严肃道：“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猜到了，我去芮城的这些日子，你也没闲着吧？”
　　时楷点点头：“我本来没打算瞒着你，只是看你执着于上谏，一时拿不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对于此事的结果我早该明了的，但我不甘心，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晏杭苦笑，“不过此行并非没有收获，我知道魏侯不久之后要去王都觐见周天子，途径少阳，是动手的好时机。”
　　时楷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分析，觉得很欣慰，晏杭看清形势以后，忽然变得很睿智，想得很远，想得很对，看来花了这么多时间等他还是值得的。
　　“事成之前，周天子不会助力，我们此行很难成功，你可想清楚了？”时楷满目决绝。
　　“你难道没想清楚？”晏杭反问道，“天子孱弱，齐、郑、晋、秦虎视眈眈，恨不能将魏国的疆域吞为己有，若不立一位有志有识的明君，我魏国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晏杭说得激情澎湃，时楷给了他一拳：“行刺君侯可是死罪，你小子可别后悔。”
　　“我晏杭此生做过太多悔事，唯有此刻，我绝不后悔！”晏杭突然认真起来，“不论生死，我总归是魏国人！我要保卫魏国的每一寸土地，哪怕与魏侯为敌。”
　　晏杭说得太认真，时楷一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那番悲愤心酸谁都理解不了，直到遇到了公子器。
　　时楷见他一本正经很是悲怆，故意嘲笑道：“从前你可一直提倡礼治，鄙夷这种以暴制暴的粗鲁行为。”
　　“我倡导的礼仪已变成灰化为风，可见礼治并不适合这个世道，或许今后能行吧，那也得待君侯清明，我便委屈自己，先和你这粗人走一段。”晏杭一拳捶了回去。
　　“引荐倒不难，你的《礼札》便是最好的荐书。”时楷瞥了他一眼，“不瞒你说，之前我已经抄录了几卷你的《礼札》上呈公子了。”
　　晏杭愣了一愣，指着时楷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个家伙，总是喜欢替自己做主。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复又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如你所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此番，就算不为别人，为着自己也该搏一搏。”
　　时楷点点头，欣慰，又有些心疼。晏杭与自己太像了，他曾经是多么想让他明白自己的苦心，让他知道那个世道不属于他，让他早日离开那个痛苦的深渊。如今他离开了，站在自己身边，他又有些舍不得，这样好的年轻人，不应该为了凶多吉少之事摊上全部身心，这样的事，有他一人来承担就好了。说好的，不让他变成下一个自己，还是让他成为了下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