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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亩之间,行与子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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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糟心的一天,县尹大人处处刁难责备,底下人不听派遣,见罪于魏侯,又失了司空大人这一处保护伞,还担上个被“休夫”的名声,晏杭在少阳为县丞的日子饱受冷眼,如履薄冰。月钱少得可怜,县尹扣着不给发,自身带的盘缠所剩无几,只得在农户家租了一间草屋暂住。处理完政务,晏杭心情低落,垂着头往村间住处走去。
行至桑田间,几个年轻的姑娘挎着篮子从晏杭面前经过,满篓子碧色的桑叶映衬着她们活泼的面庞,今日颇有收获,几个姊妹笑笑闹闹的,伴着一阵轻快的吟唱: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姑娘们余音未绝,一个浑厚的男声闯了进来,接着她们的曲调唱道:
“十亩之间兮,有美与俊才兮,行与子游兮。”
一个男人斜躺在牛背上,眯眼瞧着天空。
“阿翁怕不是喝多了酒,又来闹我们。”姑娘们心情很好,拿了几根秸秆去扫牛鼻子。
“喝酒哪里有趣,不如你们采桑唱曲有趣。”那人连忙翻身坐起看着姑娘们,懒洋洋地说道:“你们优哉游哉,随我跟着唱几句,也乐呵乐呵嘛。”
声音有些耳熟!晏杭循音望去,来人果真相识,可不就是时楷那个无赖嘛!
晏杭惊愕,快步走到时楷面前:“你为何在此地?”
“是你啊。”时楷却不是很惊讶,骑在牛上笑道,“我说过要等你回来,你果然回来了。”
“你是看我笑话么?”晏杭有些沮丧。
见他的样子,时楷哈哈大笑:“瞧你这样子,当年我可比你洒脱多了。”
当年?晏杭抬起头来,重新打量眼前人。看似猖狂不羁,言语间见识不凡,可见他并非山野草芥,深谙官宦之道却爱跟官府作对,替百姓打抱不平,像极了裴胥已口中的一个人。
“时谨先,是你什么人?”
时楷抿嘴笑了:“正是在下。”
“你是时谨先?”晏杭一时间有些发愣,旋即明白了,怪道他总试图劝服自己做些顺遂心意的事,原来是感二人遭际,惺惺相惜之意。
晏杭也笑了:“是了,我居然没有想到,你就是时谨先。”
“当日我说错了,不应当是‘等你回来’。”时楷笑道,“保不准你被谪往何方了呢。”
“能来到这里已是最幸运的了,多亏裴胥已大人周旋。”
听他提起裴胥已,时楷评论道:“那个老家伙,尽管迂腐了些,眼神还是不错。”
晏杭颇有深意地看着时楷道:“你说得没错,是我领悟得太迟。”
“现在明白了就还不迟。”时楷让出一条路,“去我那坐坐?”
“你不是问我为何在此地?”时楷邀晏杭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娓娓道来,“当年我获罪罢官,被驱离芮城,流落至乔邑得里长梁丘规收留。你离开乔邑赴任芮城以后,梁丘规被县尹迫害,楚国大夫看重他,他便跟着去了,后来我听说他在楚国的遭际并不好,想去叫他回来,行至此地却得知他已去世,便想寻得他的尸首带回乔邑,也算是报了他当年收留的恩情。”
“梁丘规是个老实人,却不是聪明人,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可惜。”晏杭叹了口气,“你找到他了吗?”
时楷摇摇头:“遍寻无果,我打算在他家后头那株大槐树底下立了个衣冠冢,总好过孤魂飘摇,无处归家。”时楷看了看晏杭,“后来听说你要来,我就没走了,想着先会会你。”
晏杭也看了看时楷,感到有些疑惑,这家伙劝自己不要去芮城,却不阻梁丘规去楚国,着实奇怪,发问道:“我听说当年时谨先遭免,秦国丞相曾亲邀其入秦为官,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时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就是不往下说。
“你不去秦国为官,却不拦梁丘规去楚国做门客,这是为何?”
时楷也不直接回答,反问道:“若如今有别的国君邀你去,你可会去?”
晏杭没有料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笑道:“我一无才二无德,怎的说起我来了?”
“你不必回避,且直说。”
“我笃信周礼,只知辅国之道,不识负国之礼。”
时楷大笑:“果然,你我是个知己。如此,你还要问之前的问题吗?”
晏杭摇摇头,仅“知己”二字足矣明了。
时楷邀晏杭登山,晏杭一路默不作声,时楷有些疑惑:“县尹他们又给你气受了?”
“我都习惯了。”晏杭摇摇头,“我只做自己的事,与他们只有面上的交流。”
“这就对了,说到底你还是县丞,总叫他们牵着鼻子走算怎么回事?”时楷替他打抱不平。
晏杭勉强打趣道:“这也是奇了,你如今竟不叫我辞官?倒不像你的做派了。”
时楷只是配合他笑笑,不说话,自从他知道了晏杭家中的情况以后,不再提起辞官的事,有些决定不是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他时楷或许可以,但晏杭做不到。
“我家里来信了。”晏杭忽然说道,“父母知道了我被休一事,整个魏国好像都传遍了。”
从来只有休妻,晏杭被妻休还真是魏国头一桩奇事,想来晏家的人都坐不住了。
“他们本还指着我光耀门楣,没想到我让晏家背上如此大辱。”晏杭一拳砸在旁边的大树上,树叶簌簌落下。
“司空做事一向凌厉,你是因为自己的正直得罪他,说起来,倒是你的荣光。”时楷宽慰道。
晏杭掩面叹息:“先祖官至宰相,家道中落,后人不才,未曾光耀祖宗门楣,我背井离乡本欲替家族挣个脸面,不曾想还是一事无成。”
“你好歹做了官,娶了夫人,不算一事无成。”时楷的“宽慰”句句刺中他的要害,晏杭望向他的眼里满是悲切。
“不论有多么想家,我都不敢回去,我时常梦见父母亲族,梦到他们问我晏氏一族何时能重现往日荣光,我不敢回答,经常是半夜惊醒以后再不能眠。”
晏杭心思太重,小小年纪背负着家族使命出来闯荡,为着入仕不惜娶了一位比自己大十岁的夫人,在魏侯和岳丈的双重压力之下谋事,如今被当做弃子贬谪,还担上了“休夫”的辱名,怪不得他不难过,时楷不知如何劝慰,索性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广阔的山谷道:“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吧。”
晏杭点点头。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歌毕,晏杭眼里泛出几点泪光,时楷瞥了一眼:“想哭就哭出来,我不会笑话你。”
晏杭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脑袋不想叫他瞧见。
“有志不得舒,你不是一个人。”时楷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在想这个。”晏杭挪开他的手,“你跟我不同,说句不好听的,你无家人便无牵挂,行事无诸多顾忌,我到底还是束住了手脚。”
“此话不假,但你要知道,犹如草木兴衰,荣辱有时,如歌中所唱,比起家族荣耀来,亲人更关切的是你的安危,你勿要心思过重。”
晏杭摇摇头:“既不能报国尽忠,又不能在家尽孝,我枉为男儿。”
时楷听他此语多颓败,斥责道:“国存即可尽忠,父母在即可尽孝,你不过一时失意,若是颓靡不振便要一辈子做个懦夫,你既自恃有才,便证明给魏侯看,不负家人之托,更是不负你来这世上走一遭。”
“如何证明?”
时楷点着他的脑袋道:“你想复礼,便把复礼的法子撰出来,成册成书上谏,不论君侯用或不用,于自己起码有了交待。”
晏杭耳朵里尽是轰鸣之声,陡然清醒:“此举可行?”
“爱行不行!”抛下这一句话,时楷气鼓鼓地离开了,这人若是再点不醒,也没必要同他为伍了。
下山以后,晏杭也不回家,一头扎进时楷屋里奋笔疾书,直到天擦黑才伸了一个懒腰。时楷也不言语,由得他用自家书桌,担了挑子去树林里拾柴。
“喏,够你用一阵了。”时楷将一大抱做好的竹简往晏杭身边一丢,去厨房端菜。
晏杭放下笔跟出来:“你这个暴脾气,之前丢下我就跑,是笃定了我会乖乖跟你回来么?”
“你回不回来干我何事?你著不著书又干我何事?我一人过得更自在,不用多管你一张嘴。”时楷说着刺人的话,手上动作也不停下,盛好一碗饭甩到晏杭面前。
晏杭也不客气,自己取了著子先吃起来:“府衙太引人注目,我那儿又太吵,干脆以后我都来你这儿著书,也省得来回跑。”
时楷冷笑两声:“你若是搬过来住岂不更省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晏杭若有所思,“还能省点花销。”
时楷瞪了他两眼,给了他一个“没门”的眼神,晏杭低头装作细细咀嚼。
时楷没有想到竟一语成谶,某个狂风暴雨的半夜,晏杭抱着被子敲开了竹屋的门,一身狼狈地站在院子里。
“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过来做什么?”
“屋子塌了。”
直到进屋点上灯以后时楷才发觉,晏杭头上被砸了一个窟窿,血水和着雨水流了他一脸。
时楷无奈地摇摇头:“今夜先凑合,赶明儿你去外间打个地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