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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

  •   刚回到芮城的府邸,听闻司空传唤,来不及吃饭,晏杭换了衣裳赶紧去见。
      “此行可有收获?”司空翻着册子,随口问道。
      晏杭拱手道:“小婿多谢岳丈提携,此行收获不少。”
      “哦是吗?说来听听。”司空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着他。
      “此行去乔邑勘测房屋,考量赋税,发现不少账目上的纰漏,小婿走访还发现,百姓们实际缴纳的赋税与实际需要缴纳的并不一致,土地分割也不甚合理,小婿以为……”
      “这就是你说的收获?”司空打断了他的话。
      晏杭看司空的脸色有些不对,突然想起乔邑的县尹曾经是司空的门客,如此回复不是在间接讽刺他吗?难怪他要不高兴,晏杭赶忙回禀:“小婿知岳丈统筹田地赋税一事,小婿阅历浅薄,定有出错和不明白的地方,因此先来请教过岳丈,并未奏表上书君侯。”
      司空皱了眉头:“你果真是去办大事了。”
      “小婿不敢。”晏杭低头,脖子里都出了汗。
      “宜茜的肚子还是没有消息,这才是你应该办的正事。”司空走到他身边,声音不大,但震得晏杭耳朵疼,“以后,要叫我司空大人。”

      魏侯将满五十,朝上朝下都在商议着如何操办这场盛宴。
      司空上谏:“臣以为,可兴修福寿台,一来为庆君侯寿辰,方便万民朝贺,二来福寿台高五十丈,寓意庆君侯五十寿诞,也为我都城增添一处壮观,三来叫其他诸侯国知晓咱们魏侯正值壮年,魏国国力强盛。”
      诸臣纷纷附和。
      有臣子忽然站出来:“兴修高台需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一时恐难办成。”
      低下议论纷纷,开始有所动摇。
      “君侯寿辰乃大事,更是国事,臣愿举全力出一万金,为兴修福寿台出力。”司空话一出,马上又有臣子附和:
      “臣愿出八千金。”
      “臣出五千金。”
      “微臣不才,出三千金。”
      一时间,不出来表态的臣子倒显得窘迫起来,面面相觑。
      魏侯问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微臣有话要说。”晏杭站出来,执玉笏上奏,“微臣以为,诸侯国间战事不断,此时不宜大兴工事,屯粮演兵以备战需,免徭轻税以慰百姓,方为庆贺君侯万寿之道。”
      “令史过于谨慎了,君侯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处处为民着想,三十余年从未替自己做些什么,如今君侯五十大寿,应是举国欢庆的节日,百姓感激君侯之恩,定会助力修筑福寿台,为贺君侯万寿献礼。”司空瞪了晏杭一眼,示意他退下。
      晏杭不看司空,继续反驳:“兴修高台必要加重百姓负担,增加国库支出,我魏国应当将银两用于定邦安民上,而非宴饮歌舞之上。”
      “大胆!”司空厉声质问道,“你是在教君侯办事吗?”
      “微臣不敢。”晏杭连忙下跪拜请,“微臣受君侯之命巡乔邑,量土地,平赋税,观之民生疾苦,微臣感念君侯重用之恩,理当为君侯分忧。”
      司空脸上很不好看,修建福寿台是他提出来的,在诸人眼中,晏杭是他的人,此刻却出来反对,好大一场内讧的戏码。
      群臣各持己见,有附议的,有反对的,还有看戏的。魏侯看了看司空,又看了看晏杭,两人虽都低头不语,但明显能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氛围。
      公子合出来说话了:“父侯,儿臣以为,两位大人之言均有理,都是为父侯着想,儿臣先贺父侯有敢谏忠臣如斯,再贺父侯为政之道深得民心,三贺父侯寿与天齐。”
      公子合语毕,群臣皆附议,先把气氛调过去言说其他。
      魏侯倚在座位上,近些年来他身上不爽,精力不大好,今日朝会时间长了些,更是有点吃力。之前他由得臣子们争论,并不说话,如今儿子出来调和,也正好试试他是否与自己心意相通。
      “依合儿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父侯。”公子合深伏于地,“父侯为君,儿臣不敢置喙。”
      魏侯咳了几声:“但说无妨。”
      公子合看了看晏杭,他目光坚毅,司空也平静下来,信心十足,父侯向来好面子,此局叫自己来解,多半是在试探,至于寿宴到底如何办,总还有别的方式不是吗?
      “禀父侯,儿臣以为,父侯为国主,民为国本,二者相融方能成国事,父侯何不宴请万民,以示君威浩荡?”
      魏侯点点头,不置可否,公子合退回队伍前列,晏杭松了一口气,司空心有不甘,此刻却不发作,公子合心狠,既然在此事上肯退步,那必还留有后招。
      “就照合儿的意思办。”魏侯连咳了几声,挥手退朝。

      司空来到公子合府上,他正琢磨手边的一局棋局。
      “大人来得正好,这棋我解了几步,正想请大人来看看是否正确。”
      司空在公子合对面坐下,陪他走了几步。
      “公子以退为进,看似被迫让子,实则暗伏隐兵诱敌深入,只待收了网口便将白子完全控制在黑子的势力范围之内,真是妙招。”
      公子合笑了:“司空好眼力,几步之内竟能看到这么多。”
      公子合多疑,听他夸奖,司空连忙回话:“其实臣只看到了前几步,想来以公子的才情定然想好了后招,故而妄言了几招,纯属侥幸。”
      “司空何必过谦?看出来了便看出来了,本公子需要的正是明白之人。”公子合看着司空,脸上一直挂着笑,这笑容却让司空觉得很陌生。
      司空惶恐道:“君侯五十大寿,是臣唐突了,险些给公子添麻烦。”
      “是已经添了麻烦。”公子合扔下手中棋子,清脆的响声让司空有些心虚,“不过这个麻烦添得好。”
      司空不解。
      “留着国库的钱,自有建高台的时候,大人选的地址甚合我意,若建的若不合心意,岂不是辜负了大人的一番好意?”公子合笑得颇有深意。
      司空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公子所言甚是,是臣思虑不周。”
      “不,你做得很好,一来叫父侯知道我的心思和他是一道的,二来叫群臣看到我们也有弱处,三来叫我发现,有个人不能留了。”公子合看着司空,笑中带狠。
      司空知道他说的是谁:晏杭,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婿。

      晏杭明明记得自己上报赋税总额之前核算了三遍,不知为何司士那边传话,说少了两万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尤其是在要为魏侯操办五十大寿之际,公子合监办,对于出库入库十分谨慎,每一笔钱都需要用在合适的地方。
      在大狱里呆了几天,无人问津,晏杭开始怀疑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先是司空和宜茜对自己的疏远,再是突然放权,叫他全权处理赋税一事,接着将君侯寿宴的款项收支纳入其中,本不该他管的事突然叫他去做,说是多学些东西,将来好有重用,现在看来,一步一步引他走入陷阱的正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晏杭也能想明白,司空和他不是一路人,若是说之前还不了解,自从乔邑回来,有些事情就再明显不过了。他清查土地赋税一事已经接近司空的权力中心,君侯寿宴一事不过是导火索,是他不知深浅给自己挖的坑。
      不过仔细想想,晏杭觉得也不亏,以他的本心,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只不过早一点晚一点罢了。看来时楷说得没错,他不适合做这个令史,不合适跟他们斗。
      晏杭是幸运的,司寇裴胥已接手了他的案子,因此他并未受苦,若是换做别人,尤其是司空的人,此刻还不知自己是否是好胳膊好腿的。
      功未成身陷囹圄,总归是辜负了家人的期待,如今他能做的,只是配合案件的审理,等待最后的判决,至于结果是什么,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晏杭迟迟未判,司空有些等不及了,公子合与诸臣议事毕,司空特意单独留了下来。
      司空试探地问道:“晏杭他?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已经全权交给裴胥已了,这个老家伙平日里很少与人结交,父侯最信他。”司空轻描淡写。
      交给裴胥已了,司空有些失望。几年前前任司寇时谨先离开以后,裴胥已就接了这个位子,除了涉及官宦贵胄的案子,其他的他都放手交给下头人去做,这些年来在他手中处理的人,除非君侯亲自处置,多是轻判轻刑。说好听些是他年纪大了,经不得打打杀杀,说不好听些,他就是太懦弱,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他谁都不敢动,晏杭在他手上一定不会太难过。
      对于司空的反应,公子合颇为满意,他要的就是他的不痛快。
      “你那边都已经办好了吧?”公子合问道。
      司空点点头:“休书已经送至宗庙,消息也照公子的意思叫人散播出去了,这会不光是芮城,估计大半个魏国的人都知道,晏杭被妻子休掉,沦为魏国的笑柄了。”
      “委屈你和你女儿了。”
      “公子是替老臣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老臣感激还来不及,何来委屈之说。”
      “休夫这个名头,已经够他消受一辈子的了。”公子合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再说父侯寿宴在即,我也没想要了他的性命。”
      晏杭跟了司空这么些年,总归是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公子合离目标越近,司空的势力也就越大,留着晏杭总归是司空心里的一根刺,他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继续让他做官,让他始终在大家的目光范围以内,司空无法动他的地方。
      公子合的意思传递下来,晏杭的大刑算是免了,裴胥已挑了一个远离朝堂,不太富庶却也不太复杂的去处给他。

      晏杭无家可归,穿着破旧的衣裳,空着两手落寞地往城外走去,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能走多远,能不能活着到少阳。
      城门口简陋的茶水棚里,裴胥已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你就去少阳做个县丞,保重自身,将来还有机会回来的。”裴胥已替他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给了他一点盘缠。
      他已声名狼藉,裴胥已还肯为他做这么多,晏杭感激不已,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对他深深的一拜。
      “还有一物,他们其实早就将休书送过来了,我想着这东西你不会喜欢,就没拿给你。”
      “还是给我吧,以免给大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晏杭苦笑道,“也好叫我记住这份羞辱。”
      “来不及了,我已经把它烧了。”裴胥已笑笑。
      晏杭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若是叫司空他们知道了,说不定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了。
      裴胥已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你放心,我知道有人一直看不惯我,再过一段日子我打算告老还乡,不跟他同朝,我还能多活几年。”
      晏杭起身一揖:“多谢裴大人周旋,杭方才得以保全自身,还能得一安身之所。”
      裴胥已捋捋胡子,笑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晏杭不解地看着他。
      “你可曾听说过前朝的时谨先?”
      “可是那位十五入仕的少年神童?”
      裴胥已点点头:“正是。”
      晏杭苦笑:“他二十八岁便官至司寇,我二十八岁仍碌碌无为,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那你可知他为何隐退?”
      晏杭摇摇头。
      裴胥已抿了口茶,娓娓道来:“他起于微末,因着神童之名破格入仕,执掌刑狱公正严明,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我与他同朝为官,私底下关系不错,也曾与他说过曲折迎附之道,他不以为然,还差点与我绝交。”说道这儿,裴胥已笑着看看晏杭,“他也是个倔脾气,不止不听劝,还著了一部《刑讼狱法》,惹恼了不少贵人。因他明正典刑,处置了打死奴隶的公子合,惹恼了君侯和息夫人,君侯一怒之下贬他去边邑做县尹,把那部《刑讼狱法》也烧了,为着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他一赌气把官也辞了,四处云游。”
      晏杭感慨:“果真是个奇人。”
      裴胥已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实际上,君侯到底还是惜才,时谨先辞官不久他便后悔了,但碍于颜面和公子合的感受不敢承认,只私下跟我感叹过一句。公子合的一条腿因为那此杖责落下了残疾,至今走路都不大方便,如今公子合深得君侯喜爱,距离世子之位仅一步之遥,朝中人都不敢再议论此事。”
      晏杭点点头:“事及君侯和公子合隐疾,难怪不曾听闻这样的细节,我只知他有一首《园有桃》作得甚妙,略有耳闻。”晏杭用手指敲着桌子,吟唱起来: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是了,这便是他辞官以后作的,自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联系上他。听说秦王派人请他,说不定此时在秦国潇洒呢。”
      听到这儿,晏杭皱了皱眉:“依大人之意,我如何与他相似了?”
      裴胥已尴尬地笑笑:“我若说出来,你可别见怪。”
      “大人但说无妨。”
      “早年间,君侯有意将司空大人之女许配给他,他没答应,后来又想将左相之女许配给他,他仍旧拒绝,君侯不仅不恼,差点没将女公子许给他,这个傻小子就是不肯。”
      晏杭苦笑:“侯君果真是惜才之人。”
      裴胥已把茶碗放下,安慰道:“事已至此,你安心去吧,在底下历练几年也好,等君侯想通了,说不准还有重用。”
      “大人的恩情杭记下了,若有效力之处定不辱命。”晏杭再揖,躬身送裴胥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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