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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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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令史,晏杭此次出行的主要任务是丈量土地、考量田赋、衡量房屋建筑入籍造册。原意至少停留半年,如同宜茜说的,也算是远离朝堂,出来透透气散散心。可晏杭对县尹提供的田契、房契等凭证不大信任,执意亲自翻阅账簿,只三四个月就叫他发现了不少问题。
“册子上士绅的房屋土地是否记录有误?”晏杭指着一处数字问身边的小吏,“譬如牙大夫家的祖产,我前些日子曾去拜访,单是他家主屋就有记录的这么大,周边好像还有几处旁系子孙居住的地方。再说牟司徒的老家,听附近耕种的农户说,老凤山前后都是他们家的土地,再加上先君的封赏,远不止册上写的三十余亩。”
小吏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推说去叫县尹,赶紧溜走了。
县尹正亲自下厨给宜茜做羹汤,听闻晏杭查出许多问题,气得把刀往砧板上一插:“他算个什么东西,一天到晚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本官早就想收拾他了。”
小吏连忙替他顺气:“大人莫气,他不过仗着自己是君侯派来的,耍耍威风罢了。”
“他难道不知道本官是司空大人的人?如此做派,分明是不把司空大人放在眼里。”县尹气得走来走去。
小吏转了转眼珠子,谄媚道:“依下官之见,大人不如放手叫他去查,若他查到了司空大人头上,要收拾他的就不止是大人了。”
县尹想了想,此话在理,虽说他是司空的女婿,但就他看到的情形来说,这个女婿并不是很得司空喜欢,若他真惹恼了司空,自己越委屈,司空越会站在自己这边。而且司空的上头还有公子合,他若真不知好歹地查下去,说不准都不用司空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来收拾他。
“先不理他,把夫人的羹汤做好送去是正经。”想清了这一层,县尹撸了袖子,继续做菜。
晏杭翻累了册子也不见县尹过来,知他心里有鬼,就算叫来了不过也是几句测量不准、登记有误、今后一定不再犯的话,还不如亲自出去看看。
行至田垄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陶笛声,仔细听来,那旋律竟有些耳熟,忍不住跟着轻声吟唱: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陶笛声停了,有人在说话:“你为何知道这首曲子?”
晏杭看到周围没有人,正疑惑是哪来的声音,一个人从附近的一棵大树上跳下来,手里拿着陶笛。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时楷。
晏杭惊讶道:“是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时楷把玩着陶笛,“你为何知道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是早些年隐世的一位司寇所作,他忧心国事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重用,辞官之时作此曲抒发心志,这本该是朝堂之内的人才知晓的,他一个山野村夫又怎么知道这些?
“那你又为何知道这首曲子?”晏杭反问。
时楷也不回答,反而哈哈大笑,挑衅地质问他:“当众吟唱此曲,你可是对当朝不满啊,令史大人?”
晏杭有些慌张,他是觉得心有不甘,才会脱口而出吟唱此曲,却不曾料到竟是这个无赖给自己下的套。
见他无所适从的样子,时楷笑得更开心了:“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混的,听我一句劝,你不适合做这个令史。”
晏杭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别又被他套出些话来。
“你就是在礼乐司做个小官也比这强。”时楷继续说道,“司空大人掌管土地赋税几项正是触及利益最多的地方,你不善此道,若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法,迟早会被踢出去。”
晏杭终于忍不住呵道:“还轮不到你一个无赖来教我做官。”
时楷耸了耸肩:“随你吧,作为一名百姓,我是乐得看你这么做,但他们,可就不好说了。”
这无赖说起话来好像还有几分道理,晏杭本来还想问问他关于土地赋税的事,不过看他又吹起了陶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还是那个道理,与其听一人之言,还不如自己亲自查看。
听闻晏杭年后打算亲自去各家各户量田地,重新造册,并亲自监督今年的赋税收缴,县尹有些慌张,托人给司空大人送了份厚礼,赶巧宜茜在此地呆腻了,正想着回去,司空大人便给魏侯上表,说他需要晏杭回来帮忙。
晏杭知晓他们之间的勾当,却无能为力,还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回去之前该做什么做什么,能做多少做多少。
这天,他又一个人去了村庄,回来时看到自家门外有个人影,晃来晃去的。仔细一看,这不又是时楷那个无赖吗?他查了时楷的底细,他不是本地人,没有房屋和土地,说是里长的亲戚,从老家逃难来的,借住在村里。村民们都敬重他,因为他经常教孩子们读书认字、代不识字的人读写书信,从来不收他们的钱,调和邻里矛盾、帮老人们砍柴挑水、打抱不平也有他一份,并不像县尹说的无赖。这样想来,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晏杭心里还真没底。不过较之县尹,就冲他在百姓中的好名声和上回的交谈,晏杭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今日他又来了,宜茜和县尹大人正愁找不到人开刀,他这不是白白送上门来了吗?
晏杭一把捞住时楷,将他拖到巷子里:“你又要做什么?”
“是你啊?”时楷看清来人,嫌弃地甩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襟,没好气道,“你管我做什么?”
晏杭瞪着他:“你整日徘徊在我家门口,我不管你管谁?”
“我一没偷二没抢,你没理由抓我。”
晏杭不耐烦地挥挥手:“要抓你这样的无赖还怕找不到理由?只不过要抓你的人在里头,趁你没惹上他们,赶紧离开。”
“我不走,我新作了首诗,还没献给大人们呢,我怎么舍得走。”说吧,时楷从袖子里摸出诗卷,展开准备读。
又是这一套!
晏杭一把抢过时楷手里的诗卷,上头果然写着一首诗: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诗句的指向不要再明确了,这说的不就是宜茜吗?时楷一脸挑衅地看着他,好像就等着他发火。晏杭眉头都快皱到了下巴,他见旁边有个铁铺,快步走过去将诗简扔进烧得最旺的那炉火里,看火苗将它舔尽方才离开。
时楷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你还没评价我的诗作得如何呢。”
晏杭低沉着声音道:“你还想挨打?”
时楷瘪瘪嘴:“反正大人滥用私刑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这个无赖,若是将此才华用到正道上,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功名,怎的偏偏就好与官府作对?”晏杭拎着时楷的衣襟,将他扔到墙上。
时楷靠着墙,突然变得很平静:“你以后会知道的。”
晏杭无奈,又拿他没有办法,县尹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个无赖真是令人头疼。
“明日我便要回都城了,我不在,你安分些,县尹他们不似我这般好说话。”
“你回去做什么?”时楷脱口问出,丝毫不觉得唐突。
“去芮城任职。”晏杭也不避讳,随口就答,好像他们是多年好友一般。
“司空大人为你谋划的?”时楷毫不客气地问道。
提到这个,晏杭显得有些局促:“我来此地之前,君侯就已经说过会叫我回去……”
时楷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跟我解释,莫欺骗自己就是。”
晏杭不悦:“我何曾欺骗自己?”
时楷又摆出他那副讨人厌的嘴脸,谄笑道:“你做这个令史是拜你老丈人所赐吧?你来此地不过是司空大人需要你来,你回去,也只是他们需要你回去罢了。”
他怎么知道?晏杭吃惊,他说出的正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你自恃有才。”时楷打量了他一番,“但恕我直言,你的才不在此处,流连于此,害人害己。”
晏杭觉得好笑:“呵,那依你之意,我该去往何处?”
时楷两手一摊,看着他:“不若和我一般,做个自在人?”
“放着大好的仕途不走,隐于现世又能有何作为?”晏杭皱了眉头。
时楷打趣道:“哪日你若想通了,愿意和我一道,就来找我。”
晏杭白了他一眼:“笑话,我怎么会跟你这个无赖一路?”
见他心意已决,时楷懒得再劝,耸了耸肩,甩了甩衣袖往前迈,还是一副懒散随性的样子,朝身后的晏杭摆了摆手:“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