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期》水木糖籽

2、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勉儿早早地来到林间采桑，再过些日子，入了秋，树叶变黄、枯萎、掉落的时候，蚕宝宝就没有食物了，她必须赶在那之前将它们喂饱喂大，吐丝结茧，纺纱织布，多卖些钱，今年的税钱才有着落。
　　天还未大亮，小伙伴们还没有来，想摘最好最嫩的叶子就得赶早。勉儿背着背篓，尽力去够顶上头的桑叶。今年养得蚕可宝贵，吃得多，吐得丝也更细更柔，一定能买个好价钱，如果有余钱，还可以给家里置办点像样的年货，爹爹和娘亲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挂着露珠的叶子格外好看，透过它们，勉儿仿佛可以看到弟弟大口吃肉、妹妹穿上新衣裳的样子，想到这些，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勉儿，勉儿！”有同伴在呼唤。
　　“我在这儿呢！”勉儿在树上挥手回应。
　　“你娘亲叫你回去，说是有活儿要出。”来人是勉儿家邻居，也是她最好的朋友阿芬。
　　勉儿的娘亲孟喜姑是乔邑最好的缝衣女，连县尹大人都叫她去府上量体裁衣，她经常带上勉儿一道，打打下手，也多学些手艺。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勉儿看了看背篓，里头只有半筐桑叶，娘亲出活一向非富即贵，是不能耽搁的，尽管有些失望，勉儿还是赶紧从树上下来，朝家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娘亲反复叮嘱：“待会去了县尹府，该行礼行礼，其他什么话都别多说，听见没？”
　　“知道了。”勉儿挎着针线包袱，嘴里嘟囔着，“又不是第一次去，规矩我早就熟悉了。”
　　“这次不一样，来传话的李大哥说，县尹府来了尊贵的客人，在他们面前，连县尹大人都要毕恭毕敬的，他们听说咱们乔邑的绣工奇特，临时起意叫娘亲过去的，万不可错了规矩。”孟喜姑低声跟勉儿道清原委，其实她自己心中也没底，这样尊贵的客人，若稍有差池，县尹大人都保不住。
　　来到县尹府门前，果然比平日里多了两队护卫，门尹叫他们先在外等候，自己进内通禀，孟喜姑应声，垂手侍立，一低头，看见勉儿脚上竟然还穿着葛藤草鞋。
　　“你怎么没换上那双布面鞋？”孟喜姑压低声音责怪道。
　　勉儿不好意思地退了半步：“走得急，没顾上。”
　　“你这孩子……待会若是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孟喜姑有些着急。
　　勉儿不吭声，从前来县尹府时也没讲究过这么多，她哪能料到要如此讲究。
　　“罢了，一会你就在门口候着，我若是做得来，你就别进去了。”孟喜姑叹了口气，“赶紧把鞋底蹭干净。”
　　勉儿听话地退到一旁，仔细看了看鞋底，还好这双草鞋是新做的，不至于沾染上太多泥污，勉儿处理好，赶紧回来娘亲身边站着，等候传召。
　　等了近一个时辰，们尹方才出来传话：“夫人已经起来了，县尹大人叫二位去里头候着。”
　　勉儿转了转有些酸胀的脖颈，发出“咔咔”的响声，孟喜姑回头瞪了她一眼，勉儿连忙低下头，垂手跟在门尹和娘亲身后。
　　“司空夫人福泽深重，衣裳需要做得大方得体些，夫人不喜素色，挑选花色要谨慎，一会你们要留神。”门尹轻声提醒着，将她们领到县尹府最好的一间屋子前，“在门口候着，夫人自会传唤。”
　　勉儿更加好奇了，这到底是怎样一位权贵，连县尹都要将最好的屋子腾给她住？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屋子的门开了，诸人皆低着头退到一旁，勉儿站在后头，只看到一片靛色衣衫，一个穿乌色皂靴的人朝外头走去，身后跟着两个碎步趋行的小厮。
　　莫非这就是那贵人？
　　勉儿私心想着，门口有丫头传唤：“夫人叫你们进去。”
　　孟喜姑恭敬地跟在丫头身后进了屋，留给勉儿一个眼神叫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则在屏风前面站定，跟里头的夫人行礼。
　　“进来吧。”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屏风后头传来，孟喜姑看了一眼身旁的丫头，待她冲自己微微点头，方才敛了衣裳绕到屏风后头去。
　　夫人起身端开手臂，有丫头上前替她脱下外袍，孟喜姑在身后轻轻比划着，计量夫人的身形尺寸。勉儿偷眼瞧去，她算是明白了门令的话，所谓“福泽深重”，原来就是体态丰腴，所谓“大方得体”，估计就是想通过衣裳将身形做个修饰。
　　“先做几件来我试试，若是好，再做旁的。”夫人重新穿上外袍，“给你五日，到时候自会有人来请。”
　　五日要赶出几件样衣，这着实是难为了些。孟喜姑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回嘴，丫头朝她使了个眼色，孟喜姑连忙退到屏风外头告退，领着勉儿出去。
　　路上，勉儿见娘亲面露难色，终于忍不住问道：“娘亲，工期会不会太赶了？”
　　“把你阿姊叫回来，再加上你嫂嫂，咱们一块赶一赶，应该还是能做好的吧？”
　　“那岂不是要日夜不休地做？”勉儿有些担心。
　　孟喜姑叹了口气：“他们给的工钱高，累点就累点吧，天马上就冷了，等拿了钱能给你买双新鞋，跟阿芬那双一样，绣花的。”
　　听了这话，勉儿心里暖暖的，撒娇道：“我才不要跟阿芬一样呢，我要那双绣了竹子的，和我的天青袄裙刚好相配。”
　　“好，就买绣竹子的。”娘亲捏捏她的脸蛋，“那你可要帮着娘亲，娘亲一个人做不过来的。”
　　勉儿点点头，索性这几日就叫妹妹去照顾蚕宝宝，自个儿陪着娘亲熬一熬，夫人的衣裳做好了，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县尹府旁边要新建一座府邸，工期赶得急，需要不少青壮年。为着加重了不少的赋税，即便工钱再少，村里能去的都去了。时楷不图工钱，也跟着去帮忙。
　　“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建房？”有人抱怨道，“县衙里的房子还不够多吗？”
　　“听说那位贵人嫌县尹府人来人往的太吵，想搬出来住。”
　　人群中传来一阵讳莫如深的叹息声：“难怪呢，我还听说最近县尹在大量收购野物，尤其是毛色好、皮毛完整的，价钱很高。”
　　“这我也听说了，估计是快入冬了，要皮子做袄呢。”
　　“不然我们去打猎，那活挣钱多呀。”
　　有人摇头摆手道：“没有那么简单，我兄弟说大半座山的野物都快被猎完了，还有不少野兽躲起来冬眠，如今只有技术最好的猎人才猎得到了。”
　　时楷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手上不停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来之前忽然加重的赋税多半是县尹为了讨好贵人搜刮民脂民膏的手段，仅是乔邑地方行为。至于那位贵人，时楷也摸清了，是司空大人的女儿宜茜和女婿晏杭，司空大人掌管土地、田赋、建筑，又是公子合的授业先生，在朝中颇受重用。今年是十年一次的全国土地建筑勘测，君侯派了许多令史去各地踏勘测量，司空大人的这位女婿便是其中一人。按常理来说，登记在农户名下的土地多是虚的，真正的拥有者都是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农户们多是以佃户或奴隶的身份来耕种，得到的也只是一份佣金。以往来勘测的大人们深谙此道，都是走个过场，找个由头四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这就是时楷想不明白的地方了，既然这位晏令史是替他岳丈衡准土地，若他也是个不明白的，对于不准之处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为何县尹需要大动干戈地把土地分给诸位村民？若他是个明白人，又何至于一到地方就修府邸？
　　伐木、搬运、过水、上梁，全都是体力活。饶是再有力气的年轻人，过不了大半天也都累了。正想休息的时候，县尹过来查看工期了。
　　“我给大家伙唱首歌吧。”时楷突然来了兴致，冲着县尹所在的方向大声唱到：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村民们听不大懂，但是看到县尹的胡子有些歪，仿佛明白了歌里的意思，跟着唱起来：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还别说，看到县尹气鼓鼓的样子，顿时干劲十足，歌声越大，力气越大。
　　“去，把那个为首的带过来。”县尹终于忍不住吩咐属下。
　　几个衙役围过来，村民们有些紧张，有了之前阿平的例子，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倒是时楷，跟没事人似的，打趣道：“县尹大人是觉得我的歌唱得好，想请我吃饭，大家不用紧张，继续干活，继续唱歌。”说罢，也不要衙役抓着，自己就朝那边走去，边走边唱，轻松得好像真是去赴一场宴会：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这次时楷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回到家里趴在床上再不敢动。里长梁丘规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埋怨：“叫你安分些，你偏不听，好端端地干活就干活，去惹他们做什么？”
　　“哪里是我想惹他们了，分明是他们无礼在先。”时楷一边狡辩一边哼哼戚戚地叫疼。
　　梁丘规故意加重了手中的力度：“给你长点记性。”
　　时楷嗷嗷大叫：“我可是为了大家！”
　　“你若真是为了大家好，就少惹县尹他们。”梁丘规收了药膏。
　　没那么疼的时候，时楷突然说道：“我今天见着你们说的贵人了。”
　　“是吗？究竟是谁？竟有如此大的排场？”
　　“先是一位夫人，再是一位大人。”时楷回忆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看那人的样子，年纪不大，唯唯诺诺的，不过后来县尹揍我的时候他倒是折回来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
　　梁丘规叹了口气：“只怕又不是个好说话的。”
　　时楷趴着塌上，脑子里想着那个清秀的令史，他花了心思又挨了打就是为着见他，只不过没有说上话，还不清楚他的底细，但直觉告诉他，这人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