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向明月》一盏玉瓒

19、第十九章

　　同样是淋雨受寒，徐亦舟第二日生龙活虎，而捧着姜茶喝了一大碗的小六，当夜发了高烧，窝在房中养了十日多。
　　这段时间，徐亦舟出于愧疚，时常过来探病，相比他的热络，倒显得沈子为有点不冷不热。
　　其实，小六见到他，也有点尴尬，毕竟一个多月前，自己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留在他身边。不到两个月，自己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有时，小六觉得自己的风寒来得正是时候，省得一个屋檐下，一天碰见八百次。
　　只是，她听说，大梁使团抵达长安后，两国商谈数日，乾西以南十一座城池划入大梁版图，前朝太子楚徽则由大魏处置。同时，并约定明年开春，大梁送郡主入京，两国重结姻亲。
　　如此一来，估计沈子为很快就会跟着太子他们回洛京。
　　见面怕尴尬，不见，又怕日后很难再见。

　　窗外，春意正浓，院里的几株桃花树开得正盛。听说，今日午后，太子在湖心亭宴请众人，沈子为也在其中。

　　湖面涟漪阵阵，纱帐随风而动，湖心亭内觥筹交错。小六第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沈子为，他剑眉星目，谈笑风生。
　　看一眼，少一眼；多看一眼，多一分不舍。
　　小六赶忙收回视线，她不可以犹豫，还有家人在等她回家。
　　不知是日有所思的缘故，这段时间，她常常能梦到一些零碎的场景。梦虽模糊不清，但她隐隐觉得，那就是她曾经的生活。

　　放下果子，小六自觉跪坐在沈子为身侧，徐亦舟趁机探身过来，“六姑娘，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
　　小六垂首道：“有劳徐公子记挂，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正好。”徐亦舟倒了杯茶，端到小六面前，“之前是我连累六姑娘，承蒙姑娘不怪。你大病初愈，以茶代酒，敬姑娘海涵。”
　　小六大吃一惊，如此场合，世家公子朝卑贱丫鬟敬酒。大庭广众，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她只好接过清茶，“徐公子言重。”
　　他俩的举动，沈子为尽收眼底，并未理会。前日，徐亦舟请叶琢喝酒时，总念叨等小六病愈，一定要当面致歉。
　　沈子为抿嘴暗笑，视线无意落在对面的楚徽脸上。
　　只见他神情古怪，死死盯着这边。
　　此人行事残暴刻薄，据说成了阶下囚之后，仍旧视人命如草芥，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恶事。
　　触到他阴鸷的目光，沈子为转头对小六说：“我这儿不用伺候，你新病方愈，回去歇着吧。”
　　小六闻言，指尖一顿，并未多言，默默退了出去。

　　他还在生气？不至于吧？！
　　一脚踢走挡路的石子，想不通的小六干脆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晒太阳。
　　暖阳和风，小六竟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她忙裹紧外衣。看来沈子为说的没错，她确实需要回房歇着。
　　还没走出假山，一个陌生的高大男子，径直挡住她的去路。
　　小六垂首问好，并侧身给他让路。
　　只是，那人突然发力，一把扯过小六，将其猛地撞向假山。等小六缓过来，自己已经被人按住，动弹不得，只能惊呼，“放手！好疼！”
　　“你竟然没死......”男子阴沉沉地道。
　　“松开......我不认识你。救命！”
　　“不认识我？”男子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掰过她的脸，“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刚刚那一下撞得她左臂暂时无法使力，只能拼命用脚踹对方，口中不断大喊：“救命！救命！”
　　终于有侍卫过来查看情况，“楚公子？你......”
　　楚？前朝太子？小六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楚徽按住小六，回头恶狠狠地道：“你算什么东西？滚！”
　　侍卫没办法，只能退下。
　　得意的楚徽，掐住小六的下巴，“连自己的主子都不认识了？”
　　看着满脸阴鸷骇人的男人，一股自心底涌出来的寒意，霎时遍布小六的四肢，令她动弹不得。
　　很多事，脑子忘了，可身体还记得。
　　楚徽十分满意她此刻流露出来的恐惧，笑着问道：“想起来了？”
　　僵住的小六，从他诡异的言语中听出对方在兴奋。她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更无法压制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恐怖。
　　男人手指慢慢滑到自己脖颈，仿佛随时都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惧意，磕磕巴巴说：“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说什么......”
　　“嘴硬？”楚徽扬起嘴角，露出冷森的牙齿，忽然凶相毕露，眼中杀意四起。
　　他猛地攥紧小六的脖颈，缓缓用力。他不仅要她死，还要一点点折磨她，让她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味道。
　　楚徽见她垂下双手，不再反抗，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如毒蛇般贴近小六的耳侧，温柔地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话，“你......不应该活着的，孤的......好妹妹。”
　　濒死之际，她不由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双目猩红，疯魔暴虐的男人。而她耳边竟回荡起女人的充满恐惧的尖叫。
　　叫声太过凄冽，仿佛自地狱传来。
　　意识模糊之时，小六的脑中闪过一段模糊的画面。
　　某个昏暗的大殿，滴着鲜血的刀锋，还有倒在地上的......
　　她看不清，却又忍不住地跟着绝望。

　　以为自己再睁眼，看见的就应该是阴曹地府，没想到是沈子为？！还有蓝天？！
　　小六摸着脖子，猛地咳了好几声，余光瞥见刚刚如中邪般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男人，身体本能地抖了一下。
　　沈子为用力握住她的肩头，似乎在告诉她，莫怕。
　　丫鬟醒了，人也没什么大事，被侍卫叫过来的礼部官员，打算息事宁人，“幸好没什么事，太子殿下还在等着，咱们快回去吧。”
　　不放心跟过来的徐亦舟，指着地上，差点被掐死的人，“这样叫没事？”
　　“徐，徐公子.......”礼部官员是出于大局，才出头当和事老，不曾想竟惹得国公府的公子，大发雷霆。
　　事发至此，楚徽始终不发一言，冷漠旁观，好像此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徐亦舟看不过眼，“楚公子......”
　　“亦舟兄！”沈子为制止他，转而说：“诸位先回湖心亭吧，莫要让殿下久等，我送她回去。”现在还不能把楚徽怎么样，等他平安回到洛京，陛下还要封他为昏亥侯。

　　小六没有在意他们之后又说了什么，她脑子里只有楚徽阴森的声音，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他说，妹妹？
　　他是先齐的太子，难道自己会是......齐国公主？
　　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风寒复发，她只觉得脑子疼得要炸开，脸色难看极了。
　　沈子为徘徊半晌，留了句“好生歇息”，便关门离开了。
　　负责贴身保护楚徽的侍卫，跑回来说，楚徽酒喝多了，正在假山撒酒疯。沈子为他们过来一看，正好撞见，楚徽掐着小六的脖子。
　　好在，小六平安无事，只是身上有些磕碰，想来她自己可以处置。
　　在湖心亭时，楚徽看小六的眼神就不对劲，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欲行不轨未果，竟生杀心。
　　今日之事，全因圣上仍需要楚徽收服民心，沈子为才未追究。
　　不过，这笔账是记下了。

　　当天夜里，小六又起高烧，整个人都烧糊涂了，嘴里嘟囔着没人听得懂胡话。纪大夫过来看过，说是惊吓过度所致，写个药方，让书棋连夜出去抓药。
　　整整两日，她时昏时醒，吃什么吐什么，药都灌不下去，纪大夫见状直摇头。
　　看着面色惨白，呼吸微薄的姑娘，一旁的黎娘急得抹眼泪。
　　纪大夫不得不用了猛药，提心吊胆一晚上，第三日清晨，她的情况总算有所好转，简单喂点米汤，喝几口苦药，人又昏睡过去。
　　好在纪大夫说，只是药效所致，众人这才放心。

　　再过两日，沈子为就要跟着太子返京，府中有很多琐碎的事情要打点，黎娘和书棋午后就没继续守在房里。
　　傍晚，沈子为过来，房里安静地可怕，直到他走进听到浅浅的呼吸声，才松了一口。从门口到床前，短短几步路，他竟出一身的冷汗。
　　沈子为坐在床前，伸手打算掖好被子。还未摸到被角，床上的人突然惊醒，连滚带爬地躲到床里面。
　　沈子为只当她是惊吓未消，收回手，柔声道：“你醒了？”
　　听见声音，小六才认出他，直愣愣地盯着沈子为瞧了好久。
　　短短三日，她已经形销骨立，衣衫都大了一圈，好在满眼的戒备正渐渐消散。沈子为心疼道：“可有什么想吃的？”
　　话音刚落，她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清泪，未等沈子为反应，她直接埋进沈子为肩头。
　　“没事，别怕。”热泪滑入衣衫，沈子为如兄长般顺着她的墨发，不断安慰。
　　“......我做了一个噩梦。”
　　他没问梦到什么，只说：“嗯，都过去了。”
　　“......没，没过去......”悲惨的过去，血腥的往事，还有无法改变的出身。
　　“有我在，都会过的。”
　　“......好。”
　　小六将他搂得更紧，或者说，她更希望，从他身上感受到活人温度。这样她才相信，是真的已经脱离恶鬼横行的人间地狱。

　　待到肩上的人不再抽泣，沈子为便把人松开。这个时辰，若是书棋他们推门进来，易生误会。小六已经不是刚跟他回来的傻姑娘，现在外面都在传，他有意收她做小。

　　乌发铺了满身，她垂首，莹白的手指攥紧锦被，“沈子为......带我一起去洛京，好不好？”
　　实话实说，沈子为心里高兴，朝夕生活两年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舍弃。只是，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你不寻你的家人？”
　　小六沉默，摇头。
　　原来她早已没有家人，根本没人等她回家。
　　如今，沈子为便是她的家人。
　　蝇营狗苟地活了这么多年，若非有幸遇见他，真不知道自己能落得什么下场。回首过往，真心实意待她的人，寥寥无几。所以，她才应该倍加珍惜，眼前之人。
　　沈子为，是意外照进她漆黑无望人生里的寥寥星辰，弥足珍贵。
　　她不应该放手，也不想放开。

　　既然楚徽没有拆穿她的身份，那她就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她终究还是姓楚，是将自私虚伪刻进骨血的楚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