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氏》无思百忧

2、第 2 章

　　皇后慕容嫱正待宽衣入睡，忽闻宫女来报：“皇上龙辇正往坤宁宫来了！”慕容嫱心中又惊又喜，忙叫近身侍女玉如把放下的头发挽个髻，又急急披起珍珠罩衫，末了又叫玉如在流云髻上别上自己最喜欢的碧玉簪，也亏得玉如是从小侍候她的，知心知意，手脚利索，半刻功夫便打扮得妥妥当当。慕容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生出一丝恍惚：蛾眉微颦，秋水为眸，玉白的两颊上飞起桃色红晕，真是未施脂粉也醉人。难道这样悦人的容颜竟还及不上徽夜宫里病恹恹的那位？一思及此，只觉自己身为一国之母，居然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地步。回想过去种种，一颗心更是愈加悲辛无限，猛地伸手拔掉头上的碧玉簪，闭眼道：“玉如，把髻散了，衫子也解了罢！”玉如叫了声“娘娘”就哽咽不语了，这位主子的性情经过这么些年了，还是这般……唉！
　　慕容嫱心头如有一把火在烧，不等玉如把发髻散开，也不出声唤其他侍女，便自己去扯珍珠罩衫，不料越是心急越是解不开，忽忆起当年他亲为自己披上这珍珠衫，在耳边呢喃道：“这珍珠衫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朕的皇后也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无奈这独一无二的珍珠衫还穿在身上，可自己早已不是他珍宠的独一无二的皇后了。手心忽冒出冷汗来，任凭手握得再紧，越发捏不住那颗颗珍珠，她狠命一抓，身上陡然一轻，只听得清清脆脆的声音落在两耳，却见地上一片流光闪烁。她的心刹那变作空白的躯壳，有什么飞快地闪过眼前，但好像又什么也没有。茫茫中被一双眼瞪住，那么熟悉，她直直地跪了下去：“皇上！”
　　四下里一片沉寂，隆敬帝没有叫她起来，她在一片惘然之中只觉膝盖剧痛，原来是猛然跪在了珍珠上。这痛使慕容嫱心里慢慢清明起来，她抬头望向隆敬帝。隆敬帝坐在南面的软榻上，手按着额角，双眼闭着，眼睑一圈淡淡的青影，俊逸的脸上满是疲倦。又是好几宿没睡了吧，慕容嫱在心里念着，眼睛贪婪地看着，心酸不已。隆敬帝已睁开了双眼，像一进门那样瞪着她，那充血的眼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艰涩的微笑，走到她面前一把扶起她：　　“皇后请起！”慕容嫱受宠若惊了，有多少年他没有这样亲自扶她起来了，刚才那颗不知飞向何处的心又回到了胸膛里，温热而柔软，她任由他扶起来，身子却软得像泥一样倒向隆敬帝的臂弯，嘴中却道：“臣妾失礼了！”她分明看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什么，可究竟是太快了，他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像一潭微起波澜的春水，瞬间溺毙了她，只任由自己被他抱在怀里。慕容嫱不断地提醒自己：你的骄傲呢，你的尊贵呢，你的屈辱呢？而她的身体和心却明白地告诉她：她有多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她闭上眼，沉醉着。
　　“皇后，朕赐给你的青凤令呢？”隆敬帝极是温柔的声音响起。只是轻轻的一声，却让慕容嫱掉入九层冰窖，只觉得丝丝凉气滲进皮肤，她都听到自己的心结冰的声音。她整个人也僵硬起来，猛地抬起头来。隆敬帝还是温柔地笑着，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问话，那么地不经意。可慕容嫱还是看到了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纠结着，那是他的不耐在发作，可惜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会泄密的小动作。慕容嫱挣脱他的怀抱，苦涩和剧寒占据了整个躯体，原来一切的温柔都是忍耐，微笑背后是杀意，恋恋不舍的从来只有她一个人。枉她自诩聪明，怎会没看出最开始的那个艰涩的笑多么虚假，只是她骗自己，而他却不肯多忍耐片刻，太早戳穿了她的谎言。慕容嫱站直了身体，头微微昂起，瞬间她又是那个玉雕一般尊贵矜持的慕容皇后了。她笑着，露出白贝似的犬齿，一点与年纪不相符的稚气浮在她脸上：“臣妾惶恐，不知皇上为何突然问起臣妾的凤令？臣妾凑巧想要禀告皇上，臣妾的青凤令日前不知何处去了，老找不见，今日还为这事骂了这班奴才……”
　　“皇后当真不知青凤令何处去了？”隆敬帝笑着打断她的话，可眼里的笑意却像碎冰一样裂开来，寒意逼人。
　　“臣妾罪该万死，真正记不得放在何处了！都是这班狗奴才！”慕容嫱收敛了笑意，声音里确乎有丝惶恐。
　　“皇后也不必找了，朕来帮皇后找找！玉如，你亲去昱平王府传皇后娘娘旨意：宣国丈爷立刻进宫，皇后娘娘有要事相商！”隆敬帝缓缓地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在一旁抹眼泪的玉如迅速擦干了两颊的泪珠，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玉如走出去的背影，慕容嫱的脸失去了血色，一子棋错，满盘皆输。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低声问，失败的人总想知道自己输的原因。
　　“皇后可曾听过‘疏影’？本来没有玉如，只因你成了皇后，便有了玉如！”隆敬帝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音里有丝疲倦，还有丝无奈：“皇后若一开始就和朕说实话，朕何至于走这一步！”
　　慕容嫱当然知道“疏影”，传说姆鲆皇朝的开国皇帝神启帝一手创立了“疏影”，其目的就在于建立一支绝对忠于皇室的死士，为皇上监控臣下。只是“疏影”从来只是在皇朝危急存亡之际出现，“疏影”成员从不暴露于人前，经过十几世太平，“疏影”已成为渐渐淹没在人们记忆里的传说了。而现在竟然出现了，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玉如竟然是隆敬帝用来对付自己的“疏影”死士。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一声长笑：“慕容嫱何德何能，竟使皇上动用‘疏影’，慕容一族世代忠于皇家，想不到今日却成了皇上眼中的逆臣了！”
　　隆敬帝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瞪着慕容嫱，那嗜血的眼神看得她的心有丝颤抖，“皇后，朕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你的手伸向徽夜宫，否则，朕不在乎皇朝有没有皇后！”
　　是的，早在天恩元年，他就说过这话，那时的她年轻气盛，对他的爱又是这样的浓烈，根本无法接受皇帝移情的事实，对徽夜宫的那位不是没有暗暗下手的。但隆敬帝护得死紧，竟一一给避了开去。反而使隆敬帝痛恨她的手段，绝了去坤宁宫的路。后来她慢慢地想开了，总想看看什么时候徽夜宫也变成一座冷宫。可是，十年了，徽夜宫还是凌驾在六宫之上，有多少绝世容颜兴冲冲而来，却在凄清的宫殿里一日一日地衰老，没有谁抓得住皇帝的心。如今，他还是这句话，即使那个女人已经病得形容槁枯了。慕容嫱忽然脑子一片冰冷：若那个女人死了，那她会握着皇帝的心带到坟墓里去，而慕容家将成为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