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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0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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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
时间就像林妈妈手里头的擀面杖,“咔哒咔哒”滚落在案板上——于是林涛面团子就如同风吹小白杨儿一般抽条长大。
林涛真的是越长越像那么一回事儿:初一的小娃娃,手脚却显得又长又漂亮,颇是少年的味道。他脖颈儿细细,眉眼秀气干净,就像林家前头院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白杨儿。
大伙儿都知道林家小子自从被他妈妈关了一晚上就转了性子。原来淘气得快要上天的小皮蛋子,这会儿除了打打篮球就是往家里跑,碰见谁都是一水儿露着白牙的笑,抱着篮球擦着汗,衣服往小肩膀上一甩,爽爽快快打个招呼,挤出一对特讨喜的小酒窝。
东家奶奶说涛涛这孩子好哇,又听话又老实,有啥活儿都抢着干;西家爷爷说林小子好哇,学习怎么样放一边儿,那人品真是没得说。
林妈妈欣慰得厉害。
她同自己的父亲母亲一样是一名小学教师。一个女人独自扛起一个家不容易,拉扯一个半大小子更是不容易——索性孩子听话,就算日子苦点、累点,心里也踏实。
六月,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前头院儿的大桑树展开枝丫,落下一片凉,桑葚开始熟了,有的已经等不及摇树采摘,自个儿滴里咕噜滚下来。
林涛冒着太阳噔噔噔跑进前院儿。大晌午,前院儿的人家都在自个儿树底下吃午饭,他笑着跟大爷大婶儿们打了个招呼,往桑树前头的小屋瞄了一眼,又噔噔噔往里院儿跑了。
“中午这么着急,要不妈给你报个小餐桌?”里院儿,林妈妈跟林姥姥把午饭端上桌,石榴树密密匝匝的叶儿支起一顶凉棚,林家老爷子正扇着大蒲扇抽烟。
“姥爷,怎么又抽开啦!对身体不好!”林涛冲着林家老爷子先来了一句,直看着老人不情不愿的把烟头摁灭,才又到旁边儿的瓮里舀水洗手:“嗨,家里的饭可比外边儿好吃。咱们不花那冤枉钱,再说了,我这多跑两趟不是还能多长个呢嘛。”
“这孩子,贼犟!”林姥姥嗔怪着:“不去就不去,咱就在家里吃。”
“那可不,姥姥做的饭最香啦!”林涛端起碗风卷残云地扫荡起来,林妈妈看得直发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林涛不再说话,只笑眯眯地往嘴里扒拉红烧肉,心里琢磨着可惜了。
秦哥儿是不吃肉的。
“妈,咱家还有苹果没?”吃了饭,林涛到厨房洗碗,问的像是不经意似的。
“多着呢,在瓮底镇着。你少吃点,看贪凉拉肚子呦!”
“好嘞。”林涛笑得牙不见眼,擦了手,从瓮里捞起个苹果就往前头院儿冲。
“妈,我去睡啦!”
“这孩子,跟阵风似的。”低头做针线的林姥姥笑着嘟嘟囔囔。
要说这林小子啥时候住到前院儿去了,还得回到五年前。
那会儿的林涛被关了小黑屋,等到林妈妈肿着眼睛开了门的时候,小家伙已经贴在墙角睡着了,一对儿大眼跟小胖桃儿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娃娃醒了也不说话,自己跑到了前院儿去。
林妈妈当是孩子还在气,也深知追着他上去哄就是前功尽弃,愣是憋着一口气钻进了厨房。
其实当时的小涛涛对于之前的事儿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他脑子里只有一位大哥哥。
他高高瘦瘦的,应该有爸爸那么高吧!团子想,能轻轻松松把我抱在怀里。那件深蓝色的衣服也很好看,他的头发也整整齐齐的,长得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
合着小学最近在教AABB式词语……
就算是一个鬼哥哥我也愿意要的!他琢磨着,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林涛小朋友绷紧了嘴,生怕吐出一个字来。
终于,他来到了桑树前的那个屋子。屋子已经又落上了锁,锈迹斑斑。
他想起来老师说做事情一定讲礼貌。林好宝宝敲了敲门,用非常底非常底的声音说:“秦哥哥,你在不在?”
嗯,鬼的听力都很好的,他一定能听到的。
过了很久——或许又只是很短的几秒钟。
“别叫,秦哥哥。”门里传来一个声音,很低,像敲击陈年的紫檀木。
林团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前院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老桑树在晨间的轻风里微晃的沙沙声。
“秦哥哥,你为什么不出来呀?”林娃娃认定了的称呼看来是变不了的。
秦明在门后抚额,罢了,不跟小孩子计较。
还是把事儿说清楚要紧。
“林涛,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必须记住。听不懂要问。”用不着睡觉的秦明昨天想了一夜——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深知按照林涛的个性,一定不会把看到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千般盘算之后他还是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踏出这几十年来的第一步。
所以秦明是有点紧张的,他的声线被绷住,有点不仔细听听不出来的抖;他甚至觉着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汗腺在往出分泌同样不存在的汗水。
没有关系的,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问。
“林涛,你听到了吗?”或许对小孩子语气要更语气柔和些。
“我听到啦,秦哥哥你说吧。”八岁的林涛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责任意识,他挺直了小腰杆儿,一本正经。
“好,首先你要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我,碰到我。所以,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我的存在,别人都不能说。”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连妈妈姥姥姥爷也不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说话呀?院子里没有人的!”
“第二件事,”秦明在门里抿住嘴角:“如果你离我太近,我就会碰到东西。所以现在,就算我是灵魂,也不能从墙里穿出来。”
“唔……”
听见小团子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秦明心说这是没听懂。他耐着性子,换了一种讲法:“就是……我可以飞来飞去,也可以从墙和树中间穿过去,但是如果你在我旁边的话,我就会碰到他们,不能飞也穿不过去。这样懂了吗?”
“哇!”林团子惊叹道:“我有魔法吗?可以把秦哥哥困在屋子里!”
好吧,你可以这么想……秦明点点头,又想起来外头的小孩子看不到,淡淡说了句“嗯。”
“现在。林涛,你走开一些,让我出去。”
于是远远跑开的林涛就看见自己的秦哥哥,从门里,穿了出来。
他有点呆,傻愣愣的跑过去,毫无自觉地扑到人大腿上。
“太、太厉害了!秦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那小眼神儿,挤挤挨挨全是崇拜。
秦明看着才堪堪到自己腰的小玩意儿,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回事,软乎乎的。他蹲下来,轻轻拍拍的林涛的肩膀。
“这不能学,你要好好活着。”他不由得再次放缓了语气:“现在记住最后一件事,不要表现出我存在的样子,但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嗯!”林涛小团子郑重的点点头像无数个那个年纪的小团子一样,他伸出小拇指:“拉勾保证!”
秦明显然是愣了一下,儿时独自长居国外,个中孤独滋味自不必说;回国后没多久,“文爐爐革”开始,父母相继离世,他也被卷入漩涡中无法自拔……是多久未能感受这样纯真的一份信任与情感呢?
太久了,久到几十年的岁月仿佛千万年那样漫长。
于是他伸出小手指去,勾住肉团子那根胖胖软软的小手指,任凭对方鼓着腮帮子,叽里咕噜念叨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盖章!”
林涛小朋友拉着他的大拇指并到一起,紧紧的。
很多年以后,秦明已经再次拥有了血肉凡身。彼时二人在警局工作,林涛身为刑警,总是面临着各种各样不得不留下遗书的任务。
但是这人从来不写遗书。
他就悄悄的,跑到法医科秦科长的办公室,拉起对方的手。
“我保证好好的回来,”他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盖章。”秦明会接话,将两个人的拇指并在一起,紧紧的。
然而这会儿的秦明,听着林团子说完这一串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抽手在对方脑门子上敲了一下:“别说脏话。”
从此秦明就成了林涛的专属家教,林小子是皮,可就是听人、不,鬼的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念什么就念什么,让背什么就背什么。
整个大院儿的人就惊讶的发现,林皮蛋子转性啦,每天一有空儿就在前院儿念书,还嘀嘀咕咕的。
于是秦明就如此,在林涛成长的过程里扮演着长兄如父的角色。给予生疏简短的安慰,给予一丝不苟的教育,给予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一个男性家长理应具备的一切。
他有时候也会思索自己何时具备了如此多的耐心和情感。
或许是同样失去了父亲,或许是林家对自己的一份暖意。
或许是老了吧。他自嘲地笑笑。
此时林涛就在他旁边,他看向一边儿的镜子。
镜子里的男人依旧是一身深蓝的中山装,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面容年轻,眉眼冷肃,脊背笔挺,端端正正的。
哪里有一点儿老的样子。
“秦哥哥,这个是什么意思呀?”
林小团子打断了秦大鬼的思绪,端着注音版《诗经》一脸问号。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意思是女子就如同桑树一样,在她正当美好年华的时候,不要像鸟儿痴迷桑葚一样沉迷于感情,因为最终男人会抛弃他。”
……
“就是不要随便喜欢一个人,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才不呢!秦哥哥,我最喜欢你啦!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咱们一定是好结果!”
秦明心里头飞快地掠过一串串极专业地、用来解释男性与男性在一起不符合常理的知识。
算了,还是小孩子。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笨拙地摸了摸林涛的头。
一转眼,五年过去,昨夕不复,已是今朝。
“秦哥儿。”林涛关了门,将那苹果朝着背对自己靠着椅子闭目养神的秦明扔过去。
秦明眼皮儿也没抬,只一伸手便稳稳接住。放到嘴边儿咔哧咬了一口。
三年前,林涛十岁,林妈妈决定让孩子自己睡。
于是当年“文爐爐革”后被分给林家的,秦明的屋子被收拾了出来。
林家人是不信什么邪的,更何况当年这屋子的主人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秦明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可以到处走走,一只鬼——连人的量词都不能用的生物,怎么会在意那一间屋子。
然而看着扒拉在裤腿儿上的林涛水汪汪的大眼,面无表情的秦明心想:
算了,我还是舍不得我的屋子。
嗯,于是,林涛搬进了桑树前的小屋。
跟秦明住在了一块儿。
一人睡床,一鬼睡躺椅。
当然了,林涛其实挺想让秦明跟自己一块儿睡,但是那位不肯呀。
一住三年,林团子风吹杨柳般从团子成了长条儿。
他也知道了许多秦明的小秘密。
那是一个六月的雨夜,林涛刚住进来没多久——八岁那年对于老鼠的记忆让林同学至今仍然介怀得不行,更别说现在了。他睡不着,就偷偷睁眼去看门口坐在躺椅上的秦明。
结果小孩子发现,这天的秦明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人平日里绷直的脊骨弯下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不停地搓着手,从林涛的角度看过去,能模模糊糊看到那平时如同桑树一样挺拔坚毅的男人此时正不住颤抖,脆弱得像大风里枝头上一朵要落下来的石榴花。
十岁的小孩子没有多想,直接从床上翻腾下来,用还是孩子的手臂环住秦明的肩头。
“秦哥哥,没事儿,我在呢。”
秦明在那一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半大的孩子拥在怀里。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拍打在桑树上头,噼里啪啦的。
“我父亲走的那一天,我死的那一天。晚上,都下着这样的大雨。”半晌,林涛听见这样一句。
他学着大人那样用手指顺着对方的发丝说:“没事的,我也没有爸爸,哥哥也没有爸爸……以后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陪着哥哥,哥哥陪着我,我们两个就都不孤单啦。”
林涛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对秦明的称呼,从秦哥哥,到秦哥儿,再到老秦,最后到宝宝。
他们的关系,从陌生,到长兄如父,再暧昧不清,最后携手相将。
但几十年,不管是什么叫法,什么关系,林涛总是像他十岁时候说的那样,陪在秦明身边。
温带大陆性气候的降水总是集中在夏季,窗外头,蝉声嘶力竭的叫唤着。林涛半靠在床上背英语课文,看着秦明咔哧咔哧的嚼着苹果。
然后他说,秦哥儿,今晚我早点回来,问你几个题。
秦明回了一声嗯。想起来早上林老爷子的收音机哇啦哇啦的叫唤。
“今夜,我市中雨转大雨。”